2017年12月之2

今天跟老曾夫婦吃飯，自從老魏去新加坡以後，我們一夥人就很少再聚了。儘管他們一定會說換作在以前，我也沒多常跟他們廝混。其實就算我人沒去，心裡也是沒有愧疚的；轉眼認識十五年，大家都知道我的臉皮多厚。
　　
十五年了，我比他們任何人都更先一步白了頭髮、胖了肚子。沒關係，反正以前不是靠臉吃飯的，以後也可以不用操心。
　　
今天本該是爽朗宜人的日子，可惜霧霾鋪天蓋地。我們在餐廳一坐就快四個小時，漫無邊際的聊。有時我會懷疑時間是不是真有意義；明明過了那麼久，世界變了那麼多，我們談話的口吻、眼角的餘光、對玩笑的偏好彷彿都原封不動。生活從不吝嗇展示它的冷酷，然而這些朋友卻像是特別為我保留的餘地。
　　
老曾目前從事社會企業相關工作、負責推行各個計畫案，如果要論我們班不務正業的排行，他可以保送前三名。我覺得他正在做的事非常有意義，可惜這種有益社會的工作很少真正穩定發展，能夠持續三年五載都算長壽。
　　
老曾夫婦都是溫柔善良的人。儘管照一般人的標準，他們不一定算過得很好；但在我眼中，他們周身總圍繞著一股樸實平靜的幸福，令人羨慕。過去年輕的時候常想著擁有多少東西就可以滿足，現在漸漸明白能夠留下多少東西不失去，心裡才感覺踏實。
　　
新的一年希望平安與快樂依舊照耀他們。

2017年12月

昨晚陪老同窗耳機少年去聽一組喇叭，聊了一整晚音樂，很愉快；在最近這幾年裡是分外罕見的、充滿音樂的夜晚。
　　
耳機是當初把我推入搖滾樂萬丈深淵的人，又趕上網路普及化，接下來我每天都離不開搖滾樂，前後持續大概八年。後來因為準備考試和當兵，有三、四年時間完全離開音樂。加上這些年專心在閱讀、思考、文字方面經營和練習，無暇顧及其他，歌也就少聽了。
　　
其實對我來說最適合聽歌的時段是上班，可是因為常要起身走動、也不能使用喇叭，好好聽完一首歌都很困難。目前還在想辦法克服。
　　
這裡分享的粉絲頁是由耳機與另一位朋友Fuse共同經營的。
　　
八年浸淫，我差不多已經從搖滾樂的深淵爬起來，四處張望著合胃口的新風景；至於耳機，目前更多是往爵士、環境、新古典等方面探索，加上近幾年把玩黑膠和音響，不知不覺已是身陷火坑的人。
　　
多年撰寫樂評，我跟耳機都認為這種音樂交流方式已經遭遇明顯的瓶頸，對作者、對讀者來說都是限制。因而這個專頁放棄對嚴肅樂評的執著，聚焦在每一刻聆聽感受的速寫，以個人聆樂紀錄為主，互動交流為輔。以同樣身為樂迷的角度出發，希望大家在音樂探索的路上能夠相互啟發，彼此照亮。
　　
在這個繁華紛擾的世界生活三十多年，我真心覺得音樂是少數匯集純粹、美好、博大於一身的風景。曾經不論生活帶給我多大的憂患、多深的迷惘，我都能在音樂裡找到安慰、找到陪伴；戴上耳機，就能走到遠方。然而如今回想，音樂給我更重要的暗示或許在於永不停止的探索與創造：既然它不畏懼開疆闢土，我也就跟著放膽前行。

張慧慈「台大真不是窮人可以來讀的學校！」

前些日子張慧慈一篇「台大真不是窮人可以來讀的學校！」引起廣泛討論和轉載，網址如下：http://www.storm.mg/article/373806
　　
首先光憑風傳媒那篇報導，關於張慧慈心中對人生到底有沒有一個明確的目標，我們是很難確定的。畢竟那篇報導儘管充滿抱怨、充滿控訴、充滿負能量，那也只是張慧慈的部分談話，不是全景，而且也沒談到關於目標的問題。以此推論張慧慈心中沒有目標，那是太快了。
　　
從張慧慈一路打拼的人生看來，說他對人生沒有規劃和目標是牽強的。一個對自己沒有要求、對生活沒有期許的人絕不會選擇那麼辛苦過日子。手一放，身一攤，轉開電視就有節目可以看，打開電腦就有影劇可以追；擺爛，得過且過，太容易了。
　　
張慧慈，或者說像張慧慈這種人真正可能面臨的狀況，就像他自己講的：視野太小。
　　
我在高中以前最遠大的目標就是當一名中學教師，我的家族也抱持同樣的想法。我爺爺、外公都種田，我爸是皮鞋工人，我奶奶9個孫子，只有我跟我弟念到大學，只有我讀研究所。
　　
大三大四的時候面臨人生十字路，每個人都在為自己的未來盤算，我也是，但很徬徨。本著喜歡物理的初衷，我決定讀研究所並往學術界發展。當時所有事情必須我自己一個人做決定，因為我的家人完全不能理解我在做什麼，他們不懂物理，不懂學術，也不知道此去是不是康莊大道；他們完全不知道。
　　
這就是眼界的侷限。我的家人沒辦法給我任何關於事業與前途的建議，他們頂多咬牙補貼我一部分的生活費。儘管如此也是幫助很大了，至少我不用像張慧慈那樣因為打工耗去大量時間，我還有餘裕思考未來想做什麼，還有一點選擇空間。如果我不僅要打工養活自己，還要拿錢回家，我不會讀研究所。
　　
成長環境帶給我的視野有限，所謂的人生規劃也是上了大學之後才重新摸索。如果不是進到成大，學術這兩個字這輩子不會在我心中浮現；階級的隔閡很容易就讓人連知道和思考的機會都沒有，更別提能不能實現。
　　
當然階級對我更強烈的限制是在實踐的能力。即便有獎學金，負擔出國的次要成本也很辛苦，更何況我的成績不太有希望拿取獎學金。因為大一大二的時候我才剛奮力往上搆到一階爬了起來，還在努力搞清楚狀況，拼命趕上別人的腳步；成績根本顧不得好看。可以說我從一開始就已經跟出國留學漸行漸遠。
　　
雖然最後因為我的能力不足，沒能實現學術研究的理想，不過就像張慧慈一樣，我就算只到成大走一遭，生命也能因此徹底改變。因為光是踏進那個階級，連日常生活的習慣都會跟以往想的不一樣。
　　
人生是不斷選擇與付出的過程，選擇的先決條件是資訊：一個人一定要先知道有什麼選項才有機會做出好的選擇；而階級造成的第一道限制就是資訊屏蔽。
　　
儘管在網路的世界裡資訊已經高度流通，但隔著螢幕，後面還有多少差距是很難估計的；很多細節只有親身進入到實體環境才能看見與體會。
　　
我們讀社會學遇見任何事，必定要提出結構與能動性的問題。張慧慈的訪談主要凸顯結構對個人的壓迫與限制，這在傳統社會是一直忽略的，被拿出來大肆報導並不意外。當然這不表示我們就可以忽略自己的能動性，以張慧慈的打拼故事來看，我相信他不僅從沒忘記這一點，而且時刻牢記在心。
　　
只不過一個人的能力是有限的。越往上爬的代價之一，大概就是看到更多更高的階級差距，那些差距在你衡量自己有限的時間與心力之後，往往會生出一輩子也無法克服的巨大失落感。
　　
一個人只看個人不看結構最容易錯估情勢，這種情形最容易出現在成功階級第二代。他們很容易就以為一切都是自己努力得來的，但他們不知道自己之所以有機會努力、或者經過有限的努力就能成功，是因為他們身處的環境已經把多餘的干擾給排除。
　　
套一句宋尚緯常講的話：「如果你沒有付出那個成本，那就是有人幫你付掉了。」
　　
相反地，只看結構不看個人最容易掉入宿命論、酸儒主義的陷阱。
　　
結構是永遠都在的，但人的價值在於能動。就如同自由不表示萬能，能動也不表示萬能，能動可以是社會結構下的彈性空間，也可以是一個人的心態。認識結構是為了更瞭解問題所在以解決問題，認識結構也是為了更清楚評估自己的處境以尋找出路。一個人如果能動而不動，就算生做富二代也只能是敗家子。

第10顆饅頭

當兵的必經過程是打靶，我打靶很爛，因為近視太深看不清楚。照理說像我這樣跑步沒體力打靶沒能力的老百姓真的不適合當兵，可惜國防部對這麼明顯的事實竟然當作沒看見。
　　
從我過去三十年人生遵守莫非定律的經驗可以知道：凡是我越缺乏的東西，別人就越重視，在軍中是跑步跟打靶，平常在外面，就是高富帥。
　　
新訓特別重視打靶，短短五個禮拜打的次數比我下部隊還多。打不好的時候幹部臉色會很難看，因為大家的成績會影響到連隊和幹部的顏面。但其實我的臉色也很難看，因為幹部罵人的口水常常會噴到我的顏面。
　　
我的人生遵守莫非定律，我參與的團隊也都物以類聚。新訓時因為連上打靶成績很爛，班長不喜歡輸的感覺，所以教了大家一種可恥卻有用的「戰術運用」，爭取佳績。
　　
熟讀兵法武經的人都知道，偷、假、騙是取勝無上心法，班長完美掌握了其中訣竅，我們也在測驗時完美演出了瞞天過海的戲碼。然而對我來說這是個不小的挑戰；畢竟我是一個很單純的人，從小到大都中規中矩、沒做過什麼冒險或欺騙的事情，所以在心裡一直沒辦法說服自己。
　　
後來我聽說成績墊底的連隊結訓假少一天，就感到釋懷了。
　　
我猜不會有什麼人喜歡打靶的。靶場的氣氛冷漠肅殺，眾人好像打從心底害怕什麼深遠的恐怖，卻噤聲不說。
　　
每次帶著耳塞走上靶台都必須將感官放到最大，深怕漏聽一句口令。在心中默想平時練習的射擊流程，預想下一個步驟，偷瞄旁邊的靶助的臉色，猜他脾氣是好是壞。剛開始一定是打不好的，漏掉這個、那個動作，受到提醒或責備。開保險、扣板機，儘快將準心從後座力的偏移中拉回目標，可能記得或不記得打了幾發。糊里糊塗結束射擊、下靶台、清槍，也許這個時候會回過神來，慶幸剛剛沒有發生什麼擦槍走火的意外。
　　
我想不會有人喜歡打靶的。
　　
有一回射擊，彈殼拋出來彈到我的手上，燙起了一個水泡好幾天都消不了腫。上天總是用各種明示暗示告訴我我不適合打靶，當然也不適合當兵，可惜國防部竟然當作沒看見。
　　
175公尺臥射是打靶的基本項目，原本對我來說慢慢打其實是可以打中的；但軍人講究敏捷迅速，沙場生死一瞬，慢慢打就是慢慢被打死，也就不用打了。
　　
下部隊以後打靶花招更多，比如基地普測我抽到面具射擊，意思就是戴著防毒面具打175臥射；很奇怪，我記得這明明是霹靂小組的工作。因為之前從沒練過這個項目，覺得沒有信心，而且第一次上去打就要算成績，堪稱來到人生巔峰。
　　
照標準流程，測考那天提早N小時到靶場吹風，餵槍吃沙。不曉得是沙太多了還是平常槍械保養都在看報紙瞎扯，輪到我們這一波射擊的時候所有人槍都卡了，每打一發就要拉一下槍機。整條火線打一拉一的，一不小心還以為自己參加的是獵人考試，考的是來福槍。
　　
戴防毒面具的時候不能戴眼鏡，所以我給面具換上有度數的護目鏡，但沒什麼效果。最後只能用0.1的視力勉強打完六發子彈，下靶台還差點跌倒。回來以後大家七嘴八舌在討論，很緊張，都說看不到、亂打一通、怪學弟沒在擦槍，整個狀況很差。聽到大家這麼不安，我也就放心了。
　　
過幾天公布連上射擊成績，面具射擊除了我以外大家都通過了！明明當天所有人連同班長都說看不到的，結果全過了！所以說除了我以外大家全都在鬼扯、都在騙，連隊友都騙！
　　
所以說部隊是社會的縮影，一個男人在進入社會以前去當個兵、體驗一下團體生活，總是可以學到很多東西。比如像朋友間不講信用、同事間不講職業道德等令人不齒的行徑，都可以事先預習。當過兵，一個男孩才算真正長成大人了。

國運昌隆罷免案

國運昌隆罷免案落幕了。和眾人習以為常的選舉案相比，罷免作為台灣政壇的稀有事件，終究更新奇、更引人注目一些。
　　
在眾多隨之而來的利弊分析裡面，有人提到了卡夫卡式的荒謬：就是如果當初選罷通過的是黃國昌所支持簡單多數決，今天昌哥就要下台一鞠躬了，昌哥是不是應該擺一桌感謝民進黨？
　　
這次罷免案的票數確實很有意思，隱約有一種「贏了但非常難堪，輸了但忍不住笑出來」的黑色幽默。
　　
這種小說般的劇情拿來當作笑料閒嗑牙、靠北一下在立法院大殺四方的戰神昌哥，那是無傷大雅的。然而閒扯歸閒扯，我們終究必須明白這種想法實際上非常一廂情願，是一種常見的思考謬誤；我喜歡叫它作「實驗室謬誤」。
　　
每個人的一生中必定都想過這樣一個問題：「如果當初如何如何，我今天就怎樣怎樣了。」「早知道今天會這樣這樣，我當初就應該如何如何。」
　　
大家都想回到過去，但現實生活真的會這樣嗎？
　　
這顯然是個推理。拿昌哥罷免案為例，卡夫卡式的荒謬其實做了兩個假設：一是假設當初通過的是簡單多數決，二是假設其他所有條件都不變。
　　
我們通常都專注在第一個假設，但其實第二個假設更重要、也更困難；第二個假設必須成立，事情才會照大家所希望的那樣去發展。這就像我們做實驗的時候只調整一個實驗變因，其他的控制變因通通固定。我們渴望看到的其實是一個巧妙設計的故事，以此驗證我們心中對世界的想像。
　　
但在現實生活中這是難以實現的。有看過電影蝴蝶效應的人就能想像：當我們改變人生中的一個決定，所有跟我們有關的人事物也都會跟著改變。
　　
如果當初選罷法通過的是簡單多數決，時代力量對昌哥罷免案的評估會跟著改變，時力是否還會以同樣的心態和策略來應對，沒有人知道；選民自己的評估也會不同，投票的意願與心情會有怎樣的變化，也沒有人知道。當然，我們也不知道如果一開始通過的是簡單多數決、會不會有其他沒想到的潛在變化浮上檯面。
　　
真實世界是多體混沌系統，不是封閉的實驗室，沒辦法安排實驗組與對照組；這也是很多理論模型無法套用實際情況的主因，特別是經濟學。
　　
但也因為這樣，所以我們的人生不需要後悔；一來過去的事無法改變，二來就算我們想改變的事情改變了，人生也不會照我們希望的那樣去發展。
　　
有時候，我們難免反省自己曾經作了錯誤的決定；沒關係，把來龍去脈理清楚，告訴自己不要重蹈覆轍。時間在走，日子要過，命運告訴我們最大的秘密或許就是這樣：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

情感否定

小梁找我聊世新的案子，我想了想，只覺得台灣情感教育失敗。
　　
從小就沒人教我們怎麼用比較溫和健康的方式和他人相處，腦中沒有一些基本概念，只能憑自己摸索和想像。連自己的情感都不知道怎麼管理，更別說尊重他人意願。
　　
我一直都不認同死纏爛打的追求方式，苦戀是自己的事，很有悲劇性的美感，拖人家下水卻是造孽。偏偏我們接觸到的各種文化長年散播這種劇情，一件事講多了，大家就以為天經地義。
　　
苦戀可能是執念太強，也可能是恐懼過深。前者是強烈的佔有慾望，後者是強烈的自我保護。
　　
後者在我看來牽涉人對情感認知與探索的核心課題：一個人被否定不一定需要理由，也不一定造成傷害。
　　
人活著要面對各種各樣的否定，某種意義上來講，最可怕的或許就是情感上被否定。因為在其他方面，我們可以理直氣壯的要求對方解釋，針對他所提出的原因做改善；就算不改善，我們也知道自己只是某部分不好，其他部分還是沒問題的，我們可以選擇和一點小缺陷共生共存。
　　
但人的情感好惡往往是沒理由的。
　　
沒有理由可以是危機也可以是轉機，聽起來像是全面否定，但也可以毫無關聯；前者萬劫不復，後者天高地闊。
　　
人有追求他人肯定的天性，不喜歡被否定。在情感上被他人拒絕會使我們難受，使我們感覺受傷，我們會直覺地想扭轉局勢來平復心情。然而心理上的傷害跟生理上的傷害很不一樣：一個人在心理上，只有當自己覺得受傷的時候才會受傷。
　　
如果沒有認知到「不被接受」與「自我受損」中間並不存在必然的連結，我們就永遠無法成長為一個獨立的人；我們會不斷追求別人肯定的目光，永遠寄生在別人的好惡上。
　　
不是情深不娑婆。很多如何愛別人的探求，到頭來都是如何愛自己的問題。

臨終

對物理主義而言，死亡是問題的終結，臨終才是問題所在。人類複雜的思想不僅創造了繁複的文明，也創造了繁複的問題。很多問題之所以棘手，不是因為客觀條件有多艱難，而是人類思想過於複雜；畢竟人類和其他動物的真正差別在於生活，不在生存。
　　
專注物質世界的原則讓人對非物質世界的瞭解進度緩慢；死亡成為一道牆，無論跨越或者超越，都格外艱難。放棄非物質生命的可能性之後，人們只能在物質形式上設法延續。
　　
臨終處境困難，但在唯物觀點下問題卻很單純，基本上就兩個方向：延續物質生命，改善臨終生活。
　　
人類的永生心願確實受到現代生活的無情打擊，但唯物思想也有屬於它的優點，就是穩健務實。相較於各種形上理論和宗教信仰的爭執，唯物思想可以讓注意力放在眼前的問題上。一個人無論抱持何種立場何種期望，都可以因為這方面的努力而受益。
　　　　　
要想將臨終問題處理好，只看一個人死前幾天的時間是遠遠不夠的。死亡是一瞬間的變化，臨終卻是一段界線難定的漸進過程。初步來看，至少要把人生晚期那段衰老無助的時光一同納入考量，也就是說，長照跟臨終應當視為一個整體系統。
　　
在醫療能力越是健全、平均壽命越是綿長的富裕社會，衰老期越是成為一個問題。人在生命晚期生理機能劇烈衰退，首要課題就是每天的吃喝拉撒，長照是不可或缺的。然而一個老人所面臨的挑戰不僅止於生理需求，伴隨衰老而至的孤獨時光是更為棘手的問題，而且這段時間往往長達數年、十數年。
　　
探其根源，老人在現代社會面對的漫長孤獨多少受到文明發展的推波助瀾。
　　
由於現代醫學與公共衛生的長足進步，疾病對人類的威脅比起古代減輕很多。對大多數的現代國家而言，如果可以選擇，休養生息要比侵略擴張來得符合需求；和鄰國和平共存、積極發展經濟改善生活才是正經事，即便爭權奪利也是靠迂迴的政經手段。戰爭的代價畢竟太大了。
　　
戰爭減少，極權統治逐漸消失，古代社會盛行的血腥鬥爭也被各種溫和的運動競賽取代了。無論從什麼方面來看，比起古代，人們現今的日常生活距離死亡確實遠多了。
　　
尤其在富裕國家，食衣住行等生存物資不虞匱乏，更有豐富物質堆砌起來的花花世界，每個人都過著無比忙碌的生活；忙著工作、忙著享受，除非有心探討，否則死亡真的只是少數人面對的課題。只有那些年事已高、身患重病、或者突發意外的臨終者及其家庭才需要和死神打交道。
　　
身處進步的現代國度，老人一不注意就成為被遺忘的族群。這種遺忘有時是主動的，有時是被動的，無論如何都讓老人的處境更加困難。老人必須獨自面對當代世界的遠去、生命終點的逼近，有時能夠清楚預感自己大限將至，有時很模糊，兩種情況所帶來的感受儘管不同，卻都令人頹喪。
　　
大多數人不一定是惡意拋棄老人，只是一方面忙於生活，一方面又對臨終不知所措、視為畏途，不自覺就想要遠離。
　　
台灣經過多年少子化歷程，早已處在無法逆轉的高齡化社會前期。目前台灣工作人口為老年人口的5.6倍，到了2060年只剩1.3倍。長照系統亟需建立，問題迫在眉睫，但對很多人來說，衰老和死亡究竟是什麼模樣？還不清楚。
　　
要感受老人生活，我們可以找一天在家裡獨處，獨處是台灣多數老人的日常。然後可以規定自己不能上下樓、外出範圍不能超過五十公尺。對於很多腿腳不方便的老人來說，這大概就是他們每天的生活範圍。如果老人住在一個相熟的社區，也許能夠找到別人交流，否則整天下來遇不到人說一句話也是常有的。
　　
更嚴峻一點的狀況裡，我們可能要禁止自己看電視或者上網。這是因為有些老人教育水準不高，無法藉由電視或者電腦接收資訊，或視力嚴重退化、目不視物。然而更有可能的是，由於時代飛速進展，整個世界已經把老人遠遠拋下，越是高齡的長者越找不到一個合適的電視節目觀賞，更別提操作需要相當教育基礎的電腦。
　　
每個時代每個老人隨著時間過去，能夠理解、能夠參與的社會範疇都是不斷萎縮的。社會再怎麼繁華茂盛，也不是為老人打造的。
　　
個人與環境條件的加總，造成老人必須面對長久的孤獨，漫長的時光只能在鎮日枯坐中度過。若是長年臥床，孤獨更是深不見底。想到這裡不禁要懷疑，也許失智症會侵蝕人的意識，但也可能為人們減去孤獨的折磨。
　　
先進文明在照顧老人生理需求的部分或許已經達成了人們對它的期望：平均壽命延長，醫療能力確實而且有效，基本物資充足。然而在世上多加存活的這段歲月裡，人們是不是獲得了更多快樂與滿足，生命有沒有更添意義，是才剛剛要探討的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