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物理主義而言,死亡是問題的終結,臨終才是問題所在。人類複雜的思想不僅創造了繁複的文明,也創造了繁複的問題。很多問題之所以棘手,不是因為客觀條件有多艱難,而是人類思想過於複雜;畢竟人類和其他動物的真正差別在於生活,不在生存。
專注物質世界的原則讓人對非物質世界的瞭解進度緩慢;死亡成為一道牆,無論跨越或者超越,都格外艱難。放棄非物質生命的可能性之後,人們只能在物質形式上設法延續。
臨終處境困難,但在唯物觀點下問題卻很單純,基本上就兩個方向:延續物質生命,改善臨終生活。
人類的永生心願確實受到現代生活的無情打擊,但唯物思想也有屬於它的優點,就是穩健務實。相較於各種形上理論和宗教信仰的爭執,唯物思想可以讓注意力放在眼前的問題上。一個人無論抱持何種立場何種期望,都可以因為這方面的努力而受益。
要想將臨終問題處理好,只看一個人死前幾天的時間是遠遠不夠的。死亡是一瞬間的變化,臨終卻是一段界線難定的漸進過程。初步來看,至少要把人生晚期那段衰老無助的時光一同納入考量,也就是說,長照跟臨終應當視為一個整體系統。
在醫療能力越是健全、平均壽命越是綿長的富裕社會,衰老期越是成為一個問題。人在生命晚期生理機能劇烈衰退,首要課題就是每天的吃喝拉撒,長照是不可或缺的。然而一個老人所面臨的挑戰不僅止於生理需求,伴隨衰老而至的孤獨時光是更為棘手的問題,而且這段時間往往長達數年、十數年。
探其根源,老人在現代社會面對的漫長孤獨多少受到文明發展的推波助瀾。
由於現代醫學與公共衛生的長足進步,疾病對人類的威脅比起古代減輕很多。對大多數的現代國家而言,如果可以選擇,休養生息要比侵略擴張來得符合需求;和鄰國和平共存、積極發展經濟改善生活才是正經事,即便爭權奪利也是靠迂迴的政經手段。戰爭的代價畢竟太大了。
戰爭減少,極權統治逐漸消失,古代社會盛行的血腥鬥爭也被各種溫和的運動競賽取代了。無論從什麼方面來看,比起古代,人們現今的日常生活距離死亡確實遠多了。
尤其在富裕國家,食衣住行等生存物資不虞匱乏,更有豐富物質堆砌起來的花花世界,每個人都過著無比忙碌的生活;忙著工作、忙著享受,除非有心探討,否則死亡真的只是少數人面對的課題。只有那些年事已高、身患重病、或者突發意外的臨終者及其家庭才需要和死神打交道。
身處進步的現代國度,老人一不注意就成為被遺忘的族群。這種遺忘有時是主動的,有時是被動的,無論如何都讓老人的處境更加困難。老人必須獨自面對當代世界的遠去、生命終點的逼近,有時能夠清楚預感自己大限將至,有時很模糊,兩種情況所帶來的感受儘管不同,卻都令人頹喪。
大多數人不一定是惡意拋棄老人,只是一方面忙於生活,一方面又對臨終不知所措、視為畏途,不自覺就想要遠離。
台灣經過多年少子化歷程,早已處在無法逆轉的高齡化社會前期。目前台灣工作人口為老年人口的5.6倍,到了2060年只剩1.3倍。長照系統亟需建立,問題迫在眉睫,但對很多人來說,衰老和死亡究竟是什麼模樣?還不清楚。
要感受老人生活,我們可以找一天在家裡獨處,獨處是台灣多數老人的日常。然後可以規定自己不能上下樓、外出範圍不能超過五十公尺。對於很多腿腳不方便的老人來說,這大概就是他們每天的生活範圍。如果老人住在一個相熟的社區,也許能夠找到別人交流,否則整天下來遇不到人說一句話也是常有的。
更嚴峻一點的狀況裡,我們可能要禁止自己看電視或者上網。這是因為有些老人教育水準不高,無法藉由電視或者電腦接收資訊,或視力嚴重退化、目不視物。然而更有可能的是,由於時代飛速進展,整個世界已經把老人遠遠拋下,越是高齡的長者越找不到一個合適的電視節目觀賞,更別提操作需要相當教育基礎的電腦。
每個時代每個老人隨著時間過去,能夠理解、能夠參與的社會範疇都是不斷萎縮的。社會再怎麼繁華茂盛,也不是為老人打造的。
個人與環境條件的加總,造成老人必須面對長久的孤獨,漫長的時光只能在鎮日枯坐中度過。若是長年臥床,孤獨更是深不見底。想到這裡不禁要懷疑,也許失智症會侵蝕人的意識,但也可能為人們減去孤獨的折磨。
先進文明在照顧老人生理需求的部分或許已經達成了人們對它的期望:平均壽命延長,醫療能力確實而且有效,基本物資充足。然而在世上多加存活的這段歲月裡,人們是不是獲得了更多快樂與滿足,生命有沒有更添意義,是才剛剛要探討的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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