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你們

光不知道自己的顏色
酒不知道自己的味道
我不知道自己的意義
為了在夢裡清醒一些
喝一瓶酒
為了在愛裡好過一些
死一顆心
用無數軟弱的理由成為一個菸鬼酒鬼
以為這樣
結束就在很近的地方
　　
一場沒醒來的夢和一場沒睡著的覺
哪一個更漫長
朋友親人愛人仇人
通通不在了　都不在了
你們消失和我消失有什麼差別
大概是快不快樂的問題
用無數理由成為一個酒鬼
以為每一樣東西都可以用自己去換
　　
一乾見底
忘了我是留下來的人
要負責記住每一個離開的名字
酒醉是酒醉
解脫是解脫是另一回事
這是酒一直不忍心告訴我的
沒差了
這麼長的路
深不見底的錯誤
所有酒能給我的我都無以為報
不再喝
就這麼清楚與痛楚並存地活下去
活進每一次後悔
用自己接住自己所有的恨
是我能幫你們想到最大的原諒
　　
愛沒有合理的開始
人沒有安心的結束
把想問的話寫在手上
上帝看到了
有一天就能告訴我為什麼會這樣
　　
　　
※這首詩寫給每一個在生命中迷惘、孤獨、悔恨的人。生命帶給我們最多的是痛苦，而痛苦卻是唯一令我們看清生命的東西。

2017年11月

前陣子跟老魏吃飯，談到圍棋界近來的滔天巨變：人類在和Alpha Go的對戰中終於敗下陣來了，與此同時，一些千年不破的定石也在一夕之間改寫。
　　
老魏是我們系上圍棋隊的開創人，當時我們才大一、大二，有大把的青春可以揮霍。到了大三，我們系主辦當年的大專物理盃，特別辦了圍棋組的比賽，在台灣大物盃歷史上開創了先河。儘管老魏現在已經很少下棋，系隊也不知道還有沒有運作，不過作為成大物理95級圍棋隊一脈單傳、我們班林同學如今卻是個圍棋老師了。
　　
林老師當年不假思索加入這個系隊，沒想到此生竟和圍棋相依為命，據說現在是業餘七段。萌生於物理系的小小圍棋夢以這樣的形式開花結果，應該是所有人始料未及的。我們系畢業的人大多不務正業，但在圍棋這條路上，林老師的成績目前還是空前絕後。關於這一點老魏應該感到寬慰，當初一個少年漫畫般的衝動竟然徹底改變一個人的一生。
　　
時過境遷，世界不一樣了，當年大家受到棋靈王感召真正開始下棋的時候，並沒有想過今天人狗大戰會是這樣的結局。老魏陷入震撼中難以自拔，本來他以為無論電腦如何發展神速，AI都不可能在圍棋上贏過人類的。沒想到這股信仰短短幾年就灰飛煙滅，讓他不禁懷疑人類的價值。
　　
這景象似曾相似。近代科學取得巨大成功的時候，生命的意義也同樣遭到質疑，如今人們又在一個領域把位子讓出來了，順著人狗決戰的結果問下去，老魏想知道如果機器能力不斷提升，人類存在還有什麼價值？或者說機器還有什麼贏不了人類的？
　　
其實吧，我認為任何可以論定輸贏的競賽，人類如果不是被打敗了，就是在被打敗的路上。至少就目前的情況來考量，只有在那些無法定義高下的地方人們才能保有一點尊嚴，比如創意，比如情感。就因為優劣難以判定，或者談論優劣毫無意義，人類的價值才有一塊比較安全的棲身之處。
　　
聽起來很狡猾吧？沒想到人類竟然要以一種堪稱無賴的方式來證明自己存在的價值。總是有點悲哀。
　　
以後會不會有AI比人類更能創造，比人類更了解人類的情感？那是我們暫且無法想像、或者不敢想像的事。
　　
然而反過來問，如果機器人在各方面能力都很好，他們的世界也會比較「好」嗎？
　　
這不好說。一件事「好不好」可以比較，只要我們把標準定清楚就行；但一件事「是不是討人喜歡」，就沒那麼絕對了。標準是理性問題，喜歡是感性問題。
　　
AI是人類理性的具現化，在它的能力範圍內，理性幾乎可以被完美執行。就算有時候不完美，我們也會說應該檢討的是AI的程式，而不是AI的情感。但人類跟AI不同，人類是理性與感性的綜合體，很多時候我們的行為選擇是基於情感、而不是基於理性；儘管我們自己常常沒有意識到。
　　
比如我們在生活上常常考慮的道德。所謂的道德準則，原則上都是朝有利大眾的方向去制定，所以獲得大眾普遍接受。我們可以基於很多理由去實踐道德，其中一種是：這樣做對大家都有好處。
　　
那麼，如果一個機器人的行為很完美地「合乎道德」了，我們會說它是一個有德性的「人」嗎？
　　
不會。就好像我們判斷一個人算不算有德性、不完全只根據他的行為，還會考慮他的動機。一個人的德性之所以可貴，是因為他打從心底喜歡做出合於道德的行為，而不是因為有多少好處。
　　
有些人儘管行為合於道德，內心卻不認同這些道德理念，我們不僅很難把這樣的人和德性連結在一起，甚至對這樣的人有所反感。然而我們對機器人不會有特別的好惡，因為我們知道機器人對道德也沒有好惡；我們終究知道人跟機器還是不一樣的。
　　
如果有一個機器人和一個普通人，兩個人行為都合於道德、都一樣「好」，我想我還是比較喜歡跟後者在一起。

第9顆饅頭

原則上進基地以前所有人都要完成初階專長訓練，不過我的訓期比較晚，一直到基地開始普測了我才去鳳山報到。當時很多人都已經學成歸隊了。
　　
越接近基地的日子越苦悶，自由時間越來越少。普測前的準備期整天都在上課，這種狀態要持續兩三個月直到離開基地。
　　
準備普測的時候十分幸運，有機會能夠試跑五百障礙。跨欄、爬竿、板牆、高跳台、壕溝、獨木橋、低絆網，其中需要運動神經、需要一定體能的項目我都過了，從旁邊繞過。
　　
當然，士官長為了連隊成績必須帶大家逐項練習，研究過關方法。這裡面比較容易受傷的應該是板牆和高跳台。板牆除非動作很熟練，不然上牆時撞傷擦傷是免不了的。高跳台的關鍵還是心理穩定，上台的時候專心踏階不要踩空、到頂順勢跳下，整個過程不能猶豫，一旦猶豫就過不了了，因為人類對高度的恐懼會讓身體很難動作。
　　
高跳台雖然不難，卻是我最很想避免的項目。畢竟高差接近兩米半，多跳幾次差不多就可以換膝蓋了。
　　
以前在電視上看人家跑五百障礙總是灰頭土臉的，現在自己下去跑也是人模狗樣、好不開心。我覺得吧，像我這樣青春跟肉體隨時間流逝的大叔跑完五百障礙後還能四肢健全就算合格了，不能要求過多；成績只是一個數字，人要學著放過自己，長官也要學著放過老兵。
　　
玩過幾天普測以後我要南下受訓了，臨走前砲排排長特地來囑咐我務必完訓，因為不管是基地還是聯勇，砲排都需要一個觀測和水平才能參加。連上安排我接觀測士，受訓完就會調去砲排。
　　
其實那時候整個砲排剛回新竹不久，之前他們都在步校進訓，跟連上的新弟兄也很不熟識。而在步排大家已經混了好幾個月，培養出深厚的袍澤情誼，我是個很重情義的人，所以進不進砲排讓我感到很猶豫。
　　
到了步校，觀測士和水平計算兵兩班人馬要先參加入學考，通過的人留下受訓，沒過的就地放生。監考老師知道很多人不願受訓，特別提醒大家及不及格是自己決定的。我很快地評估如果觀測訓沒過，只能當萬年步槍兵去打基地和聯勇，而且用之前跑五百障礙的情形推算，留在步排的話我應該會跑死在沙場上。
　　
當然這些都不能讓我動搖，然而想到排長臨行前對我的囑託和期望，想到砲排的榮辱、整個二連的榮辱，還有砲排弟兄的袍澤情誼，想到我平時做人最重情義，我就乖乖地把考卷寫完了。
　　
老師收卷後旋即批改，當場宣布去留，我也就留在步校展開五週的學生生活。
　　
在我們連上會遇到的各種專長訓練中，唯一需要入學測驗的只有水平計算和觀測，考的是分數和小數的四則運算。考試內容配合火砲射程和彈道的修正計算，數字很大也很醜。實戰中觀測和水平要快速計算修正量，所以入學測驗的目的也希望大家算得又快又對。
　　
早年入學測驗的難度不低，能夠通過的人有限，加上後續課程還有更多測驗，最後實際完訓的人非常少。因此水平和觀測如果不是由志願役擔任，部隊就常常面臨找不到人的窘境。
　　
長期下來這個制度大大影響了部隊的運作，經過不斷反映，步校這些年已經調整方針。我去考的時候，入學測驗已經簡單很多。
　　
整個觀測士的訓練課程很密集，沒有安排鍛鍊體能的時間，也沒有人會要求體能。我在步校一個多月只有跑步兩次，這兩次還是我堅持去跑的，用的也是我自己的休息時間。而且因為對步校不熟，有一次跑過了頭差點找不到路回去。
　　
步校生活是度假的節奏，傳聞不假，每天都很規律，很像又回到了學生時代。我們觀測班每天都要晨考，水平班應該也是。白天上課，晚上看書，周末放假，這麼充實均衡、身心健康的生活應該持續到退伍的，很可惜國防部沒有洞悉到這一點，難怪招募工作始終沒有起色。

死亡與永生

死亡是人類的普遍課題。
　　
生物有逃避死亡的本能，人也是。儘管我們無法確定其他生物對死亡有怎樣的「情感反應」，但一般相信，除了人以外的其他生物對死亡的反應該都和本能相去不遠。人類因為能夠進行複雜的思考，反而讓死亡成為一個複雜的問題。
　　
有些人或許還記得小時候對死亡概念懵懂無知、緩慢摸索的過程，直到某一天終於理解死亡真正意味著什麼，生命也就走到另一個階段，無法回頭。也就是從這一天開始，死亡正式成為一個人畢生的課題，直到離開人世。
　　
人一生或多或少都會遇一些哲學問題，最常見的兩個大概就是生命的意義以及死亡的真相，只不過前者我們可以選擇忽略，後者卻是避無可避。
　　
古早以來，人們都是藉由一種超自然的世界觀來處理死亡的相關問題。歷史上出現過的宗教信仰都包含了這個重要的功能，就是提供人們一個看待死亡的觀點。這些觀點的共通之處，不外是設計一幅永生圖像來安撫人們對於肉體消滅所產生的排斥與恐慌。不同信仰的永生圖像儘管有所出入，但原則上都表明人或者生命能以一種超自然的形式持續存在，不會因為肉體湮滅就徹底消失。
　　
然而，這些永生圖像在科學君臨世界的近兩百年中受到艱鉅的挑戰。今天人們對於無法藉由科學方法驗證的事物大都抱持否定的態度，或至少是懷疑態度。科學的成功把整個世界推向全新的物質時代，也對人們的精神故鄉展開全面掃蕩。儘管過去人們曾為生命的意義展開存在與虛無的激烈答辯，結果卻顯得有氣無力；今日人們死後依舊無處可去。
　　
物理主義的興起讓舊有的超自然想像成為一種可有可無的文化傳統，成為人類社會的情感記憶，卻難以再次承載人們對生死大事的寄託。摩登時代，人們以永生為代價換來生活品質的進步，死亡與消失重新回到同義詞的關係，就像信仰系統建立以前、文明建立以前。
　　
少了超自然想像的支撐，人們對死亡的種種情感反應無處傾付，在日常生活中只能避而不談。人們還不習慣面對沒有永生圖像的死亡，物理主義那種絕對虛無的消逝，是大家還沒有時間仔細考量的。而且在和平富裕的國家中，人們光是跟上科學改變生活的速度已經耗盡心力，死亡是太遙遠的事。
　　
有人認為物質科學的成就彌補了人類對永生想像的需求，我認為這種說法是過於樂觀、也過於天真了。在我們熟悉的視野裡，科學滿足了生活的基本需求，醫療進步也確保了生命的穩定和延續；跟古代相比，人類確實離死亡比較遠了。可是和死亡相關的問題本來就是在接近死亡時才會浮現，科學也許推遲了死亡，卻從未阻止過死亡；死亡、或者說臨終問題只不過是被暫時遺忘而已。
　　
儘管科學君臨世界超過百年，屬於物理主義的臨終習俗與死亡傳統卻尚未建立；人們在生的這一面也許有了超前的進度，卻又在死的這一面退回原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