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件事被越多人否認,它的存在性就越低。對於同樣知情的一群人來說,大家沉默得越久、越多人表示否認,其他人的心理壓力與心理衝擊也就越強,直到擊垮個人的理智與勇氣。最後形成集體沉默。
爾後,當一個新人遭遇這個群體時,最初的反應通常會是按兵不動,主要避免自己過於突出,並且觀察和模仿。這是社會動物的基本意識:跟大家一樣比較容易,跟大家不同比較困難。等到他熟悉環境之後,才依照自己的判斷與選擇行動。
一旦他察覺周遭的人都對某一件事實絕口不提,或快或慢,他就會警覺到這是一件公開的秘密,不可多言。這時他開始會接收到來自群體的壓力,逼著自己加入行列。此中的微妙之處,在於他必須對周身形勢先有領會,才能清楚感受到群體的壓力;當他還懵懵懂懂,是不知畏懼的。
當然,社會控制是彼此加成的。群體首先影響他,他再反過來影響既有成員。他受到群體壓力、選擇不問不說、加入群體,舊成員也會因為他的加入而強化原來的行為傾向。也就是說當他選擇加入,他也就成為那股壓力的來源之一。一種共犯結構於焉建立,並且繼續去影響下一個接觸到的新個體。
沉默就是這樣蔓延的。
參與沉默的人不一定有思想上的統一。通常可以分為三類。第一類人尚在觀望,他們沒有強烈的認同與否定,甚至只想獨善其身。第二類人會把自己和沉默的既得利益者劃在同一個國度,說服自己認同既得利益者。他們會找理由把既得利益者的行為合理化,使用各種修辭躲避罪惡感、扭曲現實、自我催眠。他們通常也用犬儒主義來武裝自己。
潛意識上,這類人已經認同了既得利益者,在內心深處將自己視為共犯,打算同進同退。這樣的心理背景會使他們下意識為既得利益者辯護,如果有人想要打破沉默,就會被視為敵人。他們別無他法地幹這種荒唐事,否則就免不了要對自己進行無情的批判,承認自己做錯了。他們選的是一條不歸路。
如果有人不願「真心」加入沉默的群體,但也不敢起身反抗,那他就必須進行險惡的暗鬥,成為第三類人。他一方面要隱藏自身對群體的不屑,在別人面前假裝順從、口是心非、表裡不一;以策安全。另一方面,外來思想的侵蝕和同化也是他心頭的重擔,只有透過不斷的是非評判和自我心理建設,才能保持神智清醒。
這種心理活動既複雜又危險,等同在自己體內培養另一個人格。既要保證他們各司其職、合作良好,又要小心維持主客關係,以免有一天「假人格」將「真人格」取代。
這類人在沉默群體中待得越久,越感覺到強烈的孤獨。也許一個沉默群體中的第三類人不只一個,但他們很難彼此交流。只要這些人腦袋夠清楚,他們就會曉得這是一個諜對諜的遊戲。只有在確保安全的前提下才能袒露自己。
對大多數人來說,孤獨感只能藉由與他人互動來排除,但第三類人的這個管道被阻絕了,精神上只能獨自熬著,騎虎難下。
這三個類別並不涇渭分明,也不是每個人的選擇都會從一而終。有人可能會立場搖擺、拉鋸、對內無法自我統一。無論處於哪個位置,當事人的精神狀態都不是太健康。
在沉默橫行期間,第一和第二類人的心理負擔比較小,第三類人因為精神疲憊,有可能倒戈。日久天長,如果沒有外力介入,團體的權力結構也沒有劇變,集體沉默便會益發牢固,既得利益者的同路人會越來越多。之後,那個公開的秘密就會成為真正的秘密了。
然而就算是第一和第二類人,也都過著如履薄冰的日子。在任何形式任何時候的言談之中,都得小心避開敏感話題。很多時候秘密就像謊言,就算它是公開的,也會逐日繁衍。不知不覺,所謂的敏感話題越變越多,不能觸碰的區快越長越大,眾人疲於躲藏,日子漸形枯槁。不用多久大家就只談安全話題了,只談天氣與吃喝,越是無關緊要,越是人氣話題。沒有什麼比這個更諷刺了。
沉默的集體儘管靠著一定的共識而表現團結,但這種恐怖平衡很脆弱,也不健康,更衍生不出正向能量。隨著時間過去群體只會每況愈下,成員間交流溝通無法順暢,猜忌日深,終究難以安身立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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