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年6月20日 星期一

沉默之二:權力

無論出於被迫還是自願,總有一些事情是我們不想談論的。在各種沉默的情境中,「對犯罪以及不公不義保持沉默」最是受到關注。因為那是自私與冷漠的象徵,容易招致譴責。德國人民旁觀納粹屠殺猶太人,是這種沉默的典型,也是沉默與邪惡掛勾的例子。

當然我們曉得,仗義執言和漠不關心的人儘管都有,但權衡安危利弊、裹足不前的人才是多數。而後者往往就構成了集體沉默的主要成分。

有時候一個群體會先形成,然後才慢慢出現沉默的「需求」,例如一個研發團隊、一家公司、一支軍隊。這種類型的沉默通常牽扯到的理由都不太光彩,所以我們看到籠罩在暴力陰影下的沉默家庭,有人被罷凌的沉默班級,或者員工因為籌組工會、參與罷工而被解雇的沉默工廠。

對群居成性的人類來說,這類景況是不會絕跡的,何況背後有權力結構支撐著。另一種集體沉默的典型則是先出現沉默的需求,然後才凝聚群體,像是罪行目擊者、既得利益者、利害關係人等等。

不論人們在什麼情況採取什麼行動,有個癥結是:當沉默成為一種選擇,就意味著人們已經從一個全然不知的角色走到知情人士的位置上了。

如果對一件事,一群人明明都曉得,卻拒絕談論、假裝不知情,而且大家的默契像是早有約定實際上卻又沒有;那多半是暗地裡有一股力量在制約。其實就是權力不對等造成的結果。

在權力階層牢固的團體中最容易出現集體沉默。權力落差的兩方同時對一件事保持沉默,從某個角度來講是互利共生的選擇:上位者可以不必處理燙手山芋,下位者可以避免損失和傷害。這時,人們的談話內容主要是由權力關係來決定,而非一般人預設的權利。

言論作為資訊流通的重要渠道,跟權力向來相生相剋。有時候權力雖然箍著你的嘴,可是一旦掌握上級長官的把柄,你就能立刻翻轉這一層權力關係。所以對任何握有權力的人來說,資訊控制必要嚴格執行、不能馬虎,否則既有的權力結構將朝不保夕。

資訊是思想的養分,控制資訊是控制思想最重要的一步。我們知道,思想控制從來不限於極權國家,差別只在於手段的隱顯。其中一個軟性而又有效的操作方法就是議程設定:藉由主導議題來控制人們的注意力和思想。台灣過去幾年之所以在層出不窮的公民議題間疲於奔命,原因之一就是我們無法主導議程。對於議程設定的重要性,大家一定都深刻體會。

在國家層級上要做到有效的資訊控制必然要掌握媒體。一個媒體在一小時新聞中選擇報導什麼、不報導什麼,本身就是一種議程設定。它決定了收視群眾能看到什麼消息、關心什麼問題、討論什麼議題。它也劃定了群眾的注意力週期:一個議題受到社會關注的時間跟媒體追蹤報導是前呼後應的。這些我們都不陌生。

當然,警察國家的資訊控制會更全面、更蠻橫。台灣經歷過幾十年的白色恐怖,人心惶惶的日子仍像新死的動物那樣腥血淋淋。在中國,共產黨政府長久以其威權毫不掩飾地實行網路箝制與出版審查,及至中國人民養成自我審查的習慣,誠然是沉默與「被沉默」最懾人的例證。而這些,在香港才剛剛開始。

諷刺的是,這種集體沉默的對象往往不是枝微末節的小事,而是顯而易見的現實。越是顯眼,越要閃躲和封閉;越是閃躲,越在腦中縈繞不去。可是不論腦中如何震天價響,周遭都只能安靜無聲。

表面上,人在沉默時傳遞的資訊量最少,但作為一種積極迴避,卻不比長篇大論來得輕鬆。對某些人來說,權力運作下的集體沉默是喑啞的傷處,它不見得致命,卻總在隱隱作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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