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0年3月18日 星期四

小琉球(1)

長途的車程總讓我感覺寧靜。
窗外的景物有著固定的流速,迎來,遠去,彷彿時間的流逝也成了具體可見的真實,一個景物一個刻度那般,未曾停歇,未曾退轉。

屏東路上的石亭很矮,牆面斑駁,記錄著曾經遭遇的風雨交襲。沒有大城市公車站的質感,沒有電子看板,對於矮亭,以及它的村落,現代化的腳步似乎還很遙遠。

東港的高陽氣焰有些囂張,人們眉目糾結,但在這外出遊玩的日子,一切總好過天陰雨霾。長長的隊伍全塞在碼頭的候船場裡,排列紮實,密不透風,熙攘喧騰更助長了氣溫的難耐。白色的遊船一艘一艘往返,看著時間愈近,心思也跟著愈加輕躁。

因為平時不常看海,所以決定不到船艙進行另一場擁擠的比賽了。引擎吐冒出灰黑的煙霧,船隻緩緩啟動,站在尾端,厚重的柴油味裹著海風充塞過來,兩種都是刺鼻的。分不清是船太快或者風太大,濺起的水霧不停潑灑。那些鹽分像會刻蝕,嘴唇和臉上,都感覺到一種輕微的灼燙,想是我沒有接觸海水的時間太久了。

想起鵝鑾鼻燈塔和余光中,太平洋是無垠的,還有一萬匹飄著白鬣的藍馬。眼前雖然沒有波瀾壯闊,但海風的呼嘯也沒客氣,浪濤始終奮力搖晃只有百餘人的小艇,我並不是成天風裡來浪裡去,這樣的體驗也足夠了。

穹天很藍,幾乎是全仰角地寥廓。有些雲層厚了,恰好遮去一點豔夏的熱度,便有稍可喘息的片刻。我盡量不去想,眼前灰雲遮陽的現象好不好,是不是和我們雨神領隊的傳言有關,但也其實也無暇多慮了,因為琉球鄉已在眼前。

下午的主戲在水上,浮潛是我生平第一次的新鮮事,儘管對於下水的感覺並沒有好過雨天。距離上一回下水都過了七年,全為了學校的畢業條件。那個姿勢名稱該搭配那個動作,早就不是漸趨老化的腦袋可以輕鬆想起。

比起天空,水中的藍混著大量的白,當然還有少數的其他。雖然這染缸似的攪和讓一切看起來都像蒙上一層紗,但最大的阻礙仍是我一去不留的視力。底部多的是嶙峋的地形,這是屬於珊瑚島的特殊性格。那些看不清盡處的深溝,時常會竄游出色彩綺麗的生物,在你眼前成群結隊地示威。

最後,我帶了一個海星回到岸邊。他的膚色藍紫相間,奇妙夢幻,淡米白的圓斑使他更顯得迷離,讓人久久移不開視線。海星時軟時硬,變形的速度很慢,不易察覺。這樣緩慢的生命節奏,在他頂多二三十年的歲月裡,是否會感覺周遭一切都過於匆忙易逝了?

最惦念的是一隻河豚。這種生物已經有太多的軼聞傳說,雖然絕大多數是關於怎樣吃才不會中毒身亡。在淺水區,嚮導把藍指海星放回海中,之後很久,我都手捧一隻菊黃色的河豚呆坐著。牠的身子就像充了氣的水球,圓鼓鼓的,佈滿全身的針刺沒有敵意,透著陽光,還可以看見裡面三分之一的水位。他的觸感柔軟彈性,不時有氣泡從嘴邊吐出來,如果脹大了,就放到腳邊的水窪漂浮一會兒,短短的鰭擺動起來像是有點吃力,那模樣如此可愛,絕對可以給任何人帶出一臉燦笑。等他像是怒意消退,心平氣和時,再把他捧上手心。

在離開之前,我一直這樣坐著,向著海,和雲天。

走回店裡,脫下緊身的浮潛衣,跨上機車,繞過大半山頭到潮間帶。山勢很陡峭,碎石散落在黃褐色的坡上,稍有閃神,一顆小石子都可以摔個鼻青臉腫,還會拖累前拖累後。大夥兒魚貫而下,戰戰兢兢地,期望的礁岸終於浮現。水清透徹,後方有海的湛藍,一望無際。

必須要承認,拖鞋與潮間帶的搭配實在不明智,每一步都倍感艱難。這裡質地凹凸崎嶇,視線經過水的折射,更容易被高低落差的假象給欺騙,左顛右簸,老是踩空。沿路像在撿寶,每個人頭低低地直往水裡面盯著,期待會有一兩隻驚奇的發現。這裡的步調悠悠哉哉,比浮潛來得隨性,所有無毒無害的生物,你都可以放在手上端詳仔細,摸個盡興。

我隨手便拿了一把會動的海藻,大名海蜈蚣。他在我手上一刻也靜不下來,四處爬,活潑的觸手不停地探索,一直想脫離掌控。馬糞海膽比較溫婉,雖然滿佈全身的刺其實一直在划動,但比海蜈蚣慢很多。依照針刺的長度,養在盆裡,或許插上一束劍蘭或水仙,當作針座的替代品。

你不會想要錯過海參與海葵的。平時海參會裹上一層砂礫,顏色幾乎與環境同化,不容易辨認出來。潮間帶裡,多數動物具有保護色,也都會躲在洞穴凹槽裡尋求庇護。海參的皮膚觸感濕軟,握住他的身體,水柱就一直線噴灑出來,就像一把身不由己的水槍。我一直握著,直到心裡的罪惡感讓我把他放了。

海葵幸運一點,通常不會受到這樣缺乏良心的對待。我看到的體型很大,但躲得很高段,除非去翻動到了,否則和一片沙地礁石毫無兩樣。解說員為我們指了一個,而紫斑蝦就躲在裡面,是一種與海葵共生共存的小小蝦子。這種蝦通常雌雄各一隻,同進同出,而且全體透明,只在螯足和身體的零星部位有紫色班點。這些要很仔細看才看得出來,他們實在太小了,只可惜那天生綺美的樣貌。

有時候一件東西真假難分,可能是假的太真,或者真的太假,饅頭海星是屬於後者。當前頭隊伍把這個饅頭大小的塊狀物傳到我手上時,只覺得是別人隨手丟在潮間帶的玩具。解說員要我仔細地看,上面多彩的圖騰,星形和斑點圖案,以及那些細微的、立體的紋路。我無法在日常生活中找到一個相近的例子,好讓我比較容易去想像這種生物是真的存在。這一路下來很多新奇的發現,也許是因為我瞭解這個世界太少了,或者是我不甚熟悉,總覺得他們神祕,難以抗拒。

水很淡,顏色很淺,可以輕易地看到水底。有些礁岩的下方會形成溝槽,裡面藏有數百隻小魚迴游著。望過去,一片淺綠混藍,如同生態影片拍攝的美麗景致,只不過這些心曠神怡,都是近在眼前的真實。

小琉球的生物都受到保育,不能隨意拿取。運氣好的話,撿到一些殼或貝,裡面的生物已經死去,可以帶走作為紀念。我只顧著尋找偽裝的海生物,就怕踏著了,卻不小心讓拖鞋滑了出去,一腳踩在礁岩上。上岸後,腳底板傳來刺痛的感覺,果不其然,後來拔出了兩根白色的小刺。它們甚至比碎沙更要細微,也很難去確認是否還有殘存的尖刺,之後一兩個月,傷口始終隱隱作痛。回頭想想這個插曲也許不算壞事,讓我多了一個理由,永遠記住這裡的風景。

天有些黯然,夕陽已經掉到離家不遠的高度,在他的歸途上,亂雲低薄暮。然而他不甘心被掩蓋在雲後,數道光箭八方迸射,穿雲而過,在天上留下一道一道軌跡。那畫面過份像夢,會有虛實之間的迷惑,彷若奇幻小說描摹的景象從書上跳脫出來。

晚餐,似乎全部的遊人都上街來了,喧鬧像城市,燈火也像城市。我們的菜單是烤肉,民宿老闆很周到地把一切都準備好了,只需要再去搬回幾罐飲料。木炭燒得隱隱泛紅,氣溫微高,但有海風徐徐不斷。東方天空的黑色有些淺,月亮正從雲後露出臉來,鵝黃淡淡染在月色裡,周圍的雲像被燻過一樣。現在其實還早,剛入夜,每個家戶都亮著,只是碼頭的那一邊已經全然魆暗。

我們團體的組合不是很尋常,生熟不忌,儘管人數眾多,但是不少人,包括我,都只認識便便。或許因為這樣微妙的氣氛,談話的頻率離離散散,沒有飲酒狂歡,大多是初回認識的問答。

木炭燒白,粉化成灰。很久沒有像這樣和夜相處,像是偷得閒心,在靜謐中無語,聆聽彼此。我其實很喜愛這樣,於我是一種休憩。暫時別過作不完的事、趕不完的行程,或者熱熱鬧鬧的朋友聚會、飯局,有時候,心太飽和了,會有一種滿溢四處的荒涼。

一條路總是走走停停的,在滯留之中,看一眼時間和空間的流動,可以知道方向。

火似乎是給風吹小了,月娘在上,星辰始終明亮。





*「亂雲低薄暮」引自杜甫〈對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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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洞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