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年7月29日 星期六

聊聊人權

台灣在人權意識高漲之後,有種情況特別讓提倡人權的朋友感到尷尬,就是面對罪犯的人權問題。
  
每當有人呼籲重視並維護罪犯的人權,就會有另一批人出來「反對」。後者十句話中有八句是說犯人沒有資格談人權,剩下兩句話是用來酸人權主義者唱高調的。
  
某個意義上來說,提倡罪犯的人權確實是一種高調,要做到實在不容易,所以有人可以做到的話也是挺了不起的。但話說回來,維護罪犯的人權表面上看是善待罪犯,因此也讓很多人難以接受,可是這樣做的內在涵義卻是保護其他沒有犯罪的人。
  
每一個反對罪犯享有人權的說法,都在主張人犯了錯應該接受懲罰,如果罪犯一天到晚談論權利、要求權利,如何維持公平正義?然而說到底公平正義究竟是什麼樣子?不過就是該有的待遇不剝奪、該有的懲罰不寬縱,如此而已。
  
一個人犯錯,需要一套規章制度來界定相應的懲罰,這套標準不能因人而異、只能隨事而變,這樣社會組織才能穩定發展。所以它而不能是自由心證,也不能是漫天喊價。對於公平正義的追求應著力在司法制度的完善,而不是個人情緒的出口。
  
維護罪犯的人權意味著堅持一套標準,堅持不讓個人因素腐蝕就事論事的能力。如果每次一個人犯了錯我們就因為義憤而隨意主張剝奪他的權利,就表示我們的言行舉止其實沒什麼原則、沒什麼標準。這種主張和言行也許當下不會引起什麼損害,但習慣會如影隨形,在處理生活大小事務的時候我們的作法會一直變動,很容易受到當下情緒的影響。長此以往,我們做出的選擇不會有穩定的品質,我們犯下的錯誤會逐漸累積,影響我們的人生。
  
這種個人習慣所帶來的影響常常是最棘手的,因為它的病灶幽微隱密,不易察覺,也不易修改。
  
對原則的堅持可以視為一種反自我的指標。在行事作風上注重原則可以讓精神穩定、減少情緒起伏,而且讓人遠離自我中心。一個人心中有一些堅持的原則和標準,他就不會事事把自己擺在第一位,可以很大程度從自私的思想中脫離出來。這種作風放在個人身上稱作有為有守,放在群體中成為一種風氣,才有可能發展出公平正義的社會。
  
堅持用一種確定的標準去對待他人,不表示我們認同對方的一切作為。我們還是會憤怒,還是會拒絕原諒,只是不因此陷入混亂狀態、做出損害自我的行為而已。對於任何一個凝視深淵的人來說,第一件要做的事情是避免自己也跌入深淵。
  
有時候這需要很強大的力量,特別是對一個人恨之入骨的時候往往顧不上這些堅持和原則。但要把一個社會、甚至僅僅把一個人帶往更好的方向,就是需要這股力量。

2017年7月23日 星期日

Yenne Lee - 《Beautiful》



最近撿到一個很棒的吉他手Yenne Lee,2015年剛取得曼哈頓音樂學院古典吉他博士,是韓國史上獲此學位的第一人。
  
Yenne Lee去年發了一張獨奏專輯《Beautiful》,十分好聽。這張專輯選了一些過去紅極一時的流行歌曲,像是 Minnie Riperton〈Lovin' You〉、Billy Joel〈Just the way You Are〉。在Yenne Lee精緻纖細的手指下,這些曲目都更改了原本的面貌,煥發出尼龍弦特有的溫暖質地。
  
《Beautiful》呈現出Yenne Lee對古典吉他的理解以及對流行樂曲的敏銳直覺。Yenne自言對古典和流行皆有所愛,這張專輯恰好反映出不同時空、不同性格的音樂在他的心中如何交融與並存。
  
除去一般古典吉他演奏曲目的深邃與幽微、濃烈與厚重,這些老歌在細心調和下不疾不徐的吐露,如同舊日時光該有的流速那樣:比迸發中的青春更和緩,比塵埃落定的歷史更生動。
  
和時下流行的fingerstyle guitar相比,Yenne Lee的編曲沒有那麼強烈的節奏,每首曲子的情感都是內斂、溫婉、含蓄,頗能映襯他的氣質。這張專輯特別讓人想起日本電影中慣有的寧靜鄉村、潔淨海灘,隨手取來,都能和《樂活俱樂部》這樣的電影配合得毫無衝突。
  
推薦給為生活忙碌焦慮的朋友,日子要過,寬待自我。

2017年7月21日 星期五

2017年7月

每隔幾天就會有一些朋友抱怨臉書的演算法,說是臉書把好多人藏起來了,已經有好些日子沒有看到誰誰誰的消息。又或者抱怨臉友,說一些人就跟幽靈一樣,不然就是假帳號,從加好友那天開始失蹤到現在沒見過人影,沒貼文沒按讚,到底有沒有誠意交朋友?
  
其實大家應該都還在,只是看不見對方了。
  
比如說,有陣子我沒按你讚、你也沒按我讚,那麼大概一兩個禮拜之後臉書就會把我們兩個歸到彼此的疏離圈了。從此以後,除非我特別輸入你的名字去找,或者從朋友清單把你挖出來,否則我的牆上大概再也不會看見你了,當然你也看不到我。
  
這些演算法的過濾雖然可以取消,讓塗鴉牆就像流水帳一樣不分親疏、按時間順序把貼文列出來;不過你必須每次都記得去點最新動態,因為臉書的預設是熱門動態。手機也是一樣,而且點選的路徑更長一些。
  
很多人覺得這種設計爛到家了,但我覺得挺寫實。
  
久而久之,很多人會忘記去點最新動態;久而久之,我們會懶得去點最新動態。然後我們漸漸習慣臉書牆上是熱門動態,是那些跟我們互動程度較高的朋友。
  
現實中的人際交往也是這樣。那些只有一面之緣的,那些萍水相逢的,那些無心經營、無話可說的人終究跟我們漸行漸遠,直到我們把對方遺忘在擁擠的人群中,很久不再想起。
  
很快的,牆上會出現的永遠就是那幾個名字,無論我們的名單上是不是有幾千個朋友,每天跟我們一起過生活的還是那幾個名字。人一輩子終究還是只能把時間花在幾個人身上,生活中是這樣,臉書上還是這樣。
  
就算我們都知道電話就在那裡,Line和Messenger就在那裡,可是只要我們一直沒有主動去聯絡、沒有跨出那一步,一切就像消失了。我們從彼此的生命中隱身,隨時準備出現,也隨時準備消失。
  
這可以說是科技來自於人性,也可以說是太陽底下沒有新鮮事。這個世界確實日新月異,但也有一些東西始終沒變,特別是更內在的、更抽象的。我們跟著眼前的變化一起生活,卻又被某種命中註定的東西給主宰。

2017年7月16日 星期日

第3顆饅頭

整個新訓沒有太多令人印象深刻的事情。單兵戰鬥教練、刺槍術、兩個人擠一間浴室洗澡等等,這些經典關卡體驗過了也就那樣,可紀念的東西不多。但有件事深具教育意義,一定要拿出來曬一曬。
  
有天黃昏吃飯前,大家都趁著休息時間去打電話。電話很少人很多,我看著大排長龍的場面直覺沒有機會輪到自己。這時旁邊剛好有一支空著,沒有多想我就跑過去,拿起話筒開心得像是明天就要退伍。
  
這時身後突然傳來一聲巨響,大爆炸那種,沒有誇張。我真的以為是中共打過來了趕緊掛上電話,轉過身去看到隔壁連一個班長,人沒我高、也沒我帥、年紀更沒我大。
  
這位包租婆傳人使用了洪荒之力喊我的號碼,一開口就逼問我在幹什麼,氣勢之宏大,全場都呆住了。我看場面好像是要開堂審問人犯,只覺得慘,沒想到這位班長身兼包租婆與包公的傳人。
  
一時之間,腦中像跑馬燈一樣閃過了好多回憶,我很後悔在這罪惡的一生做了那麼多錯事,最近的一次就是當兵。
  
然後這位二包傳人簡稱包子的班長就開始數落我的罪狀。包子班長顏面劇烈的抖動,砲火非常的猛烈,全程維持波音747的音量,可見平常有認真鍛鍊。不過訓話實在太長,簡單說就是我身為一連的士兵,不應該使用他們二連的電話。
  
我很擔心漏聽了什麼重點會錯失改過自新的機會,所以全程挺胸立正,專心聽訓,只是小腹縮不太起來。再三確認包子班長念個沒完真的只是因為電話的關係,我就放心了;他沒有以為我是共匪,沒有以為我綁架他老母,也沒有以為我們是表兄弟,都沒有。他當著一兩百人面前幹了半天真的只是因為我站錯地方打電話而已。
  
我放下心中的大石,幸好包子班長沒有發現我過去還做了很多壞事,而且也沒有跟我收保護費。
  
這個故事告訴我們打公共電話要先場勘,先確定周圍風水沒有問題,確定旁邊人們的腦子跟嗓子都在普通人類的標準,才能打。
  
這堂震撼教育終於要結束的時候,包子班長一住嘴,我趕緊鞠躬哈腰、點頭稱是,結束這回合。然而就在我頭低下去、腰還沒直起來的瞬間,包子班長劈哩啪啦又新開了一堂課。真是要死,難道班長發現我做了什麼壞事?但是打1985投訴他的計劃我還沒機會跟別人說啊。
  
原來是部隊有個規矩,不能對人行鞠躬禮,這是一件我長這麼大卻不知道、知道了也不能幹什麼的事情。包子班長繼續訓話、要我別把他當遺像,班長盡全力放大音量就怕現場一兩百人不知道他還活著。
  
瞭解包子班長的用意之後我放下了心中的大石。幸好,原來班長不是怪我只有鞠躬沒有獻花,也不是怪我要投訴他;感激之餘,再鞠躬一次。
  
放懇親假的時候我去看了耳鼻喉科,因為老師說過長期暴露在90到95分貝以上的噪音中會損害聽力。直到醫生再三保證我的耳朵沒有問題,我才又放下了心中的大石。從軍實難,不知道包子班長都怎麼保養他的耳朵。

2017年7月6日 星期四

如果再來一次

早上七點三十分
地鐵往東
人群總是我的秘密
恰好填滿車廂但沒有擋住視線
就快離開這座城市
五年下來除了一場掩去退路的大雪
什麼藉口也沒有醞釀
  
學校 宿舍 地鐵
兩點一線的日子算不算一種代價
和你相比
在最熟悉的地方
過最不習慣的生活
  
每次忘記睡覺的時候
總是想念台灣不太亮的月亮
爸媽有沒有快樂
朋友是不是沒變
你和夢想哪一個重要
還是喜歡畫圖
畫我們
把你的部分剪下來 燒掉
笑容寄回去給爸媽
  
網路常常斷線
安靜的房間裡只能寫作業
用以前拍的照片把夜晚縮短
把回憶延長
親愛的
很久沒有跟你說走就走
夏季周末
我們在客廳呆坐一個下午就到馬雅就到巴黎
你灌的音樂我都記起來了
沒辦法換歌
終於開始喜歡Damien Rice
  
上完最後一堂課
站在門口聽完最後一次鐘聲
骯髒的街道 
氣味鑽過口罩 鑽過幻想 
很多東西沒有被夢想變美麗
經過街頭藝人
有時我會請他唱一首The Blower's Daughter
你會不會告訴他這首歌
你們會不會再看一次Closer
然後花一整晚的時間等你開口說第一句話
  
論文上禮拜送出去了
約好的事已經做到
但你也不會問了對吧
親愛的
兩年不見 我在想你
沒有帶走的那些東西
是你的悲傷還是我們的快樂
在這個陽光和你一樣燦爛一樣遙遠的日子
黑夜沒有比較漫長

2017年7月1日 星期六

第2顆饅頭

新訓時我在器材班,主要工作就是搬運和佈置每堂課的器材。整體上還不錯,不會太累,加上弟兄們好相處,日子過得還可以。就是水桶重了一些。
  
我們主要用20升的水桶,就是一般市面上常見的那種汽油桶底下加個水龍頭,裝滿水大約20公斤。搬器材的時候如果一次提一桶會被白眼、是打混的表現,其實別人不曉得,這是冒著脊椎側彎的危險。如果兩手各提一桶,重量會平均壓在身上,長官看了滿意,但要冒著椎間盤突出的危險。所謂魚與熊掌無法兼得,出操和苦力不能全免,從軍實難。
  
待在器材班最苦的是有一次打靶,我們照例大清早就先去布置。班長帶我們抄近路、上山坡、穿樹林,預計可以從容完成布置。結果到營區邊界的時候小門沒開,因為看門的小兵不知道鑰匙被誰拿走了。
  
要死,當下我感覺世界末日就在今天。
  
對一個新訓中心來說打靶是緊張刺激的大事,有點像里民大會,在地長官屆時會齊聚靶場,任何人有任何差錯都會被幹到飛天。像「器材班來不及布置靶場」這種低級錯誤是絕對不允許的。
  
時間一點一滴過去,在壓力的逼迫下班長終於大爆炸把看門小兵大幹一頓,喝斥他去找人開門。其實這班長平時且算和善,記得之前沒見過他大發脾氣。原本應該從容佈靶、結果搞得緊張兮兮,然而打靶行程是不會改的,不管中途有什麼狀況,只要靶場沒佈好,班長一定會被電到飛;畢竟軍隊也講責任制的。
  
眾人在樹林裡受熱餵蚊子,班長的火也越來越旺,拿起電話開始一個一個打、一個一個幹。熬了一小時、電話簿裡只剩下不能罵的人了,班長終於下令改道。
  
那個看門小兵再也沒見到人影,想必是老屁股了,知道「走了就不要回來」的軍中神技。
  
我們這班菜兵推著三大車靶材、裝備、補給品,一群人浩浩蕩蕩繞起了長長的遠路。
  
這時太陽已經完全露臉,晴空萬里,天氣好得像在竊笑;我們彷彿置身一場過於明亮的公路電影,揮汗如雨。有時我們奮力衝上一個上坡,往前看,目所能及的地方還有一個。
  
鄉間早晨飄著田野的氣味,大伯大嬸還是習慣用莫名緩慢的速度騎摩托車,如今輕鬆超越我們了。與我們同進退的老舊推車禁不起裝備重壓,輪軸已經歪斜變形,推起來更加吃力。大夥起床後還沒吃東西,為了及時佈靶都空著肚子趕路;換作在學校時代,從來只有空著腦子沒有空著肚子的道理。
  
人在辛苦勞動的時候似乎會特別想唱歌,即便是平常大家不樂意開口的軍歌,在那個別無選擇的時空底下似乎都湧動著一股神奇的力量,能夠從疲勞的身心再壓榨出一點力氣。這大概就是人家說的審美疲勞,是屬於我們的長征路上的搖滾。
  
最後比原本路程多花了一個小時才走到靶場。當兵的經驗告訴我們,每當完成一項艱難的考驗,另一項更艱難的考驗就會尾隨而來。結果那天打靶成績爛到家了,連上幹部對我們的表現以及他們的未來感到十分憂心,於是朝我們使用臭臉加臭罵結束這回合。
  
要從靶場回去的時候,大夥很自然地把那幾桶水給倒掉了。
  
這是部隊的一個習慣。一個連隊如果去比較遠的地方操課,回去時會把好幾桶、一兩百升的水就地倒掉。因為早上把水搬到上課地點已經很累人了,沒有人下課還想再搬回去。就算在營舍附近操課,那些水在黃昏時也會拿去澆花,畢竟只要回到營舍就沒有人會去喝水桶裡的水。把它們放到隔天再使用也不恰當,幹部總是不希望有人喝壞肚子。
  
進入器材班第一次倒水那天我想了很久,在心裡始終過不去。小時候,老媽會因為我丟棄一口飯把我痛念一頓,並且時時耳提面命。只要東西還能吃、能用,我都盡量不丟棄,早已成為一種習慣。
  
我無意指責部隊生活浪費,因為實際情況正好相反,只不過有些事我無法接受而已。當然,很少人會認為把水倒掉這種行為有什麼可批判的;部隊生活是大家的,我從來就不能決定什麼。把水倒掉只能算是一種道德瑕疵,而且是我認為的瑕疵,大部分人可能從未這樣想過。
  
這件事讓我很快明白了我不可能打從心底接受部隊的生活,部隊裡有太多事情跟我的信念相違背。既然無法改變,抽身離開是我唯一能做的事。

黑洞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