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訓時我在器材班,主要工作就是搬運和佈置每堂課的器材。整體上還不錯,不會太累,加上弟兄們好相處,日子過得還可以。就是水桶重了一些。
我們主要用20升的水桶,就是一般市面上常見的那種汽油桶底下加個水龍頭,裝滿水大約20公斤。搬器材的時候如果一次提一桶會被白眼、是打混的表現,其實別人不曉得,這是冒著脊椎側彎的危險。如果兩手各提一桶,重量會平均壓在身上,長官看了滿意,但要冒著椎間盤突出的危險。所謂魚與熊掌無法兼得,出操和苦力不能全免,從軍實難。
待在器材班最苦的是有一次打靶,我們照例大清早就先去布置。班長帶我們抄近路、上山坡、穿樹林,預計可以從容完成布置。結果到營區邊界的時候小門沒開,因為看門的小兵不知道鑰匙被誰拿走了。
要死,當下我感覺世界末日就在今天。
對一個新訓中心來說打靶是緊張刺激的大事,有點像里民大會,在地長官屆時會齊聚靶場,任何人有任何差錯都會被幹到飛天。像「器材班來不及布置靶場」這種低級錯誤是絕對不允許的。
時間一點一滴過去,在壓力的逼迫下班長終於大爆炸把看門小兵大幹一頓,喝斥他去找人開門。其實這班長平時且算和善,記得之前沒見過他大發脾氣。原本應該從容佈靶、結果搞得緊張兮兮,然而打靶行程是不會改的,不管中途有什麼狀況,只要靶場沒佈好,班長一定會被電到飛;畢竟軍隊也講責任制的。
眾人在樹林裡受熱餵蚊子,班長的火也越來越旺,拿起電話開始一個一個打、一個一個幹。熬了一小時、電話簿裡只剩下不能罵的人了,班長終於下令改道。
那個看門小兵再也沒見到人影,想必是老屁股了,知道「走了就不要回來」的軍中神技。
我們這班菜兵推著三大車靶材、裝備、補給品,一群人浩浩蕩蕩繞起了長長的遠路。
這時太陽已經完全露臉,晴空萬里,天氣好得像在竊笑;我們彷彿置身一場過於明亮的公路電影,揮汗如雨。有時我們奮力衝上一個上坡,往前看,目所能及的地方還有一個。
鄉間早晨飄著田野的氣味,大伯大嬸還是習慣用莫名緩慢的速度騎摩托車,如今輕鬆超越我們了。與我們同進退的老舊推車禁不起裝備重壓,輪軸已經歪斜變形,推起來更加吃力。大夥起床後還沒吃東西,為了及時佈靶都空著肚子趕路;換作在學校時代,從來只有空著腦子沒有空著肚子的道理。
人在辛苦勞動的時候似乎會特別想唱歌,即便是平常大家不樂意開口的軍歌,在那個別無選擇的時空底下似乎都湧動著一股神奇的力量,能夠從疲勞的身心再壓榨出一點力氣。這大概就是人家說的審美疲勞,是屬於我們的長征路上的搖滾。
最後比原本路程多花了一個小時才走到靶場。當兵的經驗告訴我們,每當完成一項艱難的考驗,另一項更艱難的考驗就會尾隨而來。結果那天打靶成績爛到家了,連上幹部對我們的表現以及他們的未來感到十分憂心,於是朝我們使用臭臉加臭罵結束這回合。
要從靶場回去的時候,大夥很自然地把那幾桶水給倒掉了。
這是部隊的一個習慣。一個連隊如果去比較遠的地方操課,回去時會把好幾桶、一兩百升的水就地倒掉。因為早上把水搬到上課地點已經很累人了,沒有人下課還想再搬回去。就算在營舍附近操課,那些水在黃昏時也會拿去澆花,畢竟只要回到營舍就沒有人會去喝水桶裡的水。把它們放到隔天再使用也不恰當,幹部總是不希望有人喝壞肚子。
進入器材班第一次倒水那天我想了很久,在心裡始終過不去。小時候,老媽會因為我丟棄一口飯把我痛念一頓,並且時時耳提面命。只要東西還能吃、能用,我都盡量不丟棄,早已成為一種習慣。
我無意指責部隊生活浪費,因為實際情況正好相反,只不過有些事我無法接受而已。當然,很少人會認為把水倒掉這種行為有什麼可批判的;部隊生活是大家的,我從來就不能決定什麼。把水倒掉只能算是一種道德瑕疵,而且是我認為的瑕疵,大部分人可能從未這樣想過。
這件事讓我很快明白了我不可能打從心底接受部隊的生活,部隊裡有太多事情跟我的信念相違背。既然無法改變,抽身離開是我唯一能做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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