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顆饅頭

那一年到區公所抽替代役時我是四號，排這麼前面的意思就是我很老了。前面三個人都沒到場，由里長代抽，結果全中了替代役。輪到我抽的時候也中了，國軍online一年份。
　　
當時簡直不敢相信我的眼睛，這麼沒用。以台灣今天自由民主的社會，不需要去懷疑里長耍詐，只能怪自己眼力不好、剛才沒抓到他作弊。
　　
沒抽到的當下我直接簽提早入伍。通常會簽這張自願書都是剛從學校畢業、想趕快去工作的人，所以我前後幾梯全是應屆畢業生。媽媽告訴我在軍中要低調、平安退伍最重要，所以我在軍中都把32歲的年紀簡稱為22歲，跟大家差不多，比較容易打成一片。而且減十歲聽起來比較謙虛。
　　
新訓時有個22歲的弟兄，我都叫他凱哥，叫了一個月，叫得很順口，他也聽得很順耳，完全不知道人世的奸險。後來下部隊我們同單位，我依舊敬他一聲凱哥。凱哥情深義重，答應會罩我，要我在542安心度日。
　　
我想到人生轉眼三十有餘，很難得遇見像凱哥這麼熱心助人又講義氣的男子，真的很感動，不忍心瞞他，就在洗碗的時候跟他實話實說。結果凱哥呆了十秒鐘，眼睛跟嘴巴十秒鐘沒關上，然後拼命跟我賠禮道歉。他激烈的反應也嚇到我了，所以我反覆地解釋、確認他沒有把我當成同父異母的哥哥，就放心離開了。
　　
其實我是真心敬重凱哥的，沒有他我就少一件事可以寫了。
　　
當兵時我的人際運氣還不錯。在新訓中心，我認為比較好相處的弟兄都編在我這一班了。其實要實現這一點也不難，只要用一些正面思考、偷偷把其他班的弟兄全部看不順眼就行了。這樣心裡就有相對幸福感，會感覺自己受到了上天的眷顧，走在營區都覺得步伐變輕盈了。
　　
新訓地方小，睡大通鋪。行軍床一個挨一個，大夥每天睡在一起不怕摔下去，就擔心翻個身會把隔壁的壓死。
　　
我這班弟兄個性都算溫和善良，所以只需要應付幹部和訓練，人際關係不必太擔心。特別是睡我旁邊的弟兄對我很照顧。
　　
我從小悠哉慣了，不太適應軍中凡事要求迅速。每天第一個挑戰就是在集合之前把內務整好；這包括了刷牙洗臉、摺蚊帳棉被、穿衣褲鞋襪、到集合場就定位等等，而且是幾十個人搶幾個洗手台和廁所，狹小的空間也會限制你的動作。照部隊規矩這些事要在二十分鐘內做完，但基本上都是提早準備的，我沒有見過哪一個新兵敢睡到敲鐘才起床。
　　
傳說中的當兵必修課摺豆腐，在我們中心並沒有嚴格要求，別太離譜就可以。這很好，到現在我都沒想通摺豆腐的意義是什麼，方正平整前梯形後三角，大概就像黎曼猜想那樣需要寫一篇論文來探討。
　　
可能是我摺蚊帳棉被的樣子太笨拙吃力了，讓隔壁床的弟兄看不下去，有幾次我起床刷牙，回來都發現他已經幫我把蚊帳摺好了。同袍弟兄這種無私的大愛真的讓我非常激動，我真的很想問他：「兄弟你人怎麼這麼好？可是棉被怎麼沒有摺？」
　　
當過兵的人都知道，在那兵荒馬亂的時候每個人都自身難保，一個時間沒趕上就要被班長臭幹一頓；但是隔壁床的竟然幫我摺蚊帳，誰說世間沒有溫暖？
　　
每次我道謝，他只說舉手之勞。男人一輩子總要當一次兵，能遇到這種弟兄，就算將來各奔前程，那段日子也是生命中一道動人的風景。我很珍惜，就算每次棉被都沒有摺我也不會怪他的。

同理

每當有人問我想要哪一種超能力，我總是回答讀心術。因為這樣我可以知道人們的心聲，我可以在能力範圍內滿足人們的需求，趨吉避凶。很自然的，我會受到眾人的歡迎與信賴，無論何時何地，人們也樂於回應我的需求。天時、地利、人和，命運三要素的其中之一我可以佔盡優勢。
　　
聽起來很棒，可惜現實生活中沒有這麼方便的能力。
　　
但我們有一種相近的，我們有換位思考的能力，就是同理心。強大的同理能力可以發揮類似讀心術的效果，讓我們準確掌握對方的想法。在我看來這是一項比什麼都夢幻的能力，溫柔、優雅、強悍，有一種無法形容的矛盾的美麗。相反地，一個人沒有同理心雖然不一定會吃虧，但容易得罪人，就像走在不知何處埋有地雷的警戒區；而且也很難真正討人喜歡。
　　
同理是想像力與推論能力的綜合運用，它的基礎在於主動方與被動方擁有相似的經驗或感受，只要有相似的經驗或感受，人們就可以去想像、去評估。這裡並不強調「相同的經驗」，因為要求相同經驗是為了產生相同感受，但嚴格來說所謂相同感受是不存在的。
　　
假如我們相信人的想法和個性中有某些成分是與生俱來的、並非環境所造成的，那麼，即使兩個人有完全一樣的生命經歷，他們對同一件事也無法「感同身受」。而且，既使是同一個人遭遇兩次相同的事件也會產生不同的感受，因為每個人自身也是變動的。所以不必相同經驗視為同理的先決條件，那並沒有實質的幫助。
　　
同理的起點在於傾聽，它的核心是儘量獲取完整的資訊，所以一件成功的同理工作必須有良好的耐心作為基礎。培養耐心的兩個關鍵是屏除先設與我見；這兩樣東西在一個人腦中出現的頻率越低，他的耐心越好。盡力排除先設與我見才能把傾聽的工作做好，任何冰雪聰明的判斷與靈光閃現的推論都應該在一個故事被完整描述之後再進行。
　　
下一步是把自己代入故事。這是一種複雜的腦力工作，從判斷故事的真偽、想像被動方的感受、如果當事人換成自己會怎麼反應、最後給予回應等等，都考驗到一個人的想像力與推論能力。主動方與被動方的生命經驗如果相差懸殊，同理起來會很困難。
　　
這裡容易犯下的錯誤在於我們往往只把自己代入到對方當下的情境中，而沒有引入對方完整的生命經歷。不同的生命經歷會讓人對同一件事衍生出不同的感受，去脈絡化的代入會導致各種誤判。這就是為什麼很多人評論一件事的時候常常顯得自以為是，因為他們拒絕同理或者同理能力不足。
　　
好的同理不只需要好的想像與推論，還需要對當事人的背景有相當的瞭解，這些都很耗費時間與心力。同理被視為一種珍貴的能力，是因為它作為一種高門檻與高付出的行為確實是稀罕的。
　　
作為人類社會生活的基礎之一，同理心影響的層面還有很多，也包括人們天生就在乎的平等問題。
　　
在不考慮眾多複雜因素的前提下，最簡單的平等是每個個體的付出與獲得都一樣，這種觀念根植於把他人和自己視作同等地位，是同理心的基本表現。
　　
然而，這種齊頭式平等在現實生活中常常有不適用的情形，比如女性可以合理地享有生理假，男性卻不能這樣主張。生活中無法用齊頭式平等解決的問題很多，它們都需要透過同理思考來取得共識；惟有代入當事人的生命經驗進行同理思考，得出的決策才能符合人們的需求。
　　
同理心作為人類交際活動的核心能力之一，重要性是無庸置疑的，而且越在高度發展、重視精神生活的文明社會中，人們對這項能力的需求會越大。然而，網路發展出互不相見的接觸模式卻把一切帶往新的方向。隔著螢幕交流一方面讓發言的門檻變低、一方面也讓同理的門檻變高，人們不僅不容易去同理對方，也開始懶得同理對方。如何在這樣的環境以及趨勢中保留人情與溫度，而非留下更多尖銳的言詞、對人的疏離、對世界的厭惡，是可以放在心裡慢慢思考的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