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年3月14日 星期三

意義作為生命的延續

對於已經死去的人,我們常會聽到某種特定的說法,例如「我們永遠記得他」;「他活在我們的心中」;「他的精神與我們同在」。這種說法明白指出人們對於生命跨過死亡界線之後抱有一種期待:儘管知道有一天生命會消逝,還是希望曾經存在的事實能夠以某種方式延續。
 
很多時候人們會用繁衍後代的方式,將自身甚至整個家族的重量傳遞下去;或者藉由墓誌銘、傳記等記錄,讓過去生活的故事能夠久遠流傳;當然也有人透過留下各種作品來延續自己。有時候這些做法的意義實在令人懷疑:生命的有限不可否定,而那些花俏多變的手段究竟是帶來了某種確實的補救,或者只是一種詮釋與安慰?
 
我覺得兩者兼有。主要是因為人們並非一直活在很實體的世界裡;和所有可觸可碰的東西相比,人類對於想像與記憶的倚賴沒有稍減一分。
 
比如我們先看人類和語言文字的關係。
 
人類學習語言文字是一個為生活經驗命名的過程,先為具象的事物命名,再為抽象的事物命名,一步一步建構起龐大的想像空間、建構文化。為經驗命名是人類發展的關鍵步驟,這是一種簡化手段、以少量資訊代表大量資訊、節省思考的力氣。這種層層疊疊、環環相扣的指代,在所有複雜的思想理論中不斷地使用。每當一種概念發展得足夠複雜、人們就會用一個名字來代表它,此後不論是溝通、思考、回憶,都能省下很多心力,讓人們能夠進行更深一層的探討。
 
操作語言文字是一連串操作想像的過程。每一個名詞、動詞、形容詞、甚至是副詞,都會連結到我們經歷過的各種經驗、各種回憶,有時候甚至也不是經驗、只是一些純粹抽象的想像。
 
人們聽講每一句話、讀寫每一段文字都是各種記憶與想像在腦中快速進行連結和切換。比如老王昨天晚上去聽了一場演講,他說:「演講廳很大、很氣派,講者是個中年男子,微胖,淺藍襯衫加黑西裝,有落腮鬍和濃密的灰白頭髮,英文帶有一點印度口音。」
 
根據這段描述,人們很快就能掌握老王的聽講體驗,因為這些描述會在腦中帶出很多畫面甚至是聲音;然後藉由這些想像大家可以做更進一步討論。當然,除非大家有共同的經驗,否則同樣的描述所帶出的想像會因人而異;每個人只能感受自己的感受。
 
有時候光是一個名詞就能代表極為複雜的概念。像原子,大多數人想到原子腦中就會浮現一個圖像,中心有原子核、旁邊有很多環繞的電子。懂得比較多的人會想到原子核跟電子其實很小,質子和中子擠在很小的原子核上面,一顆原子裡面大部分地方都是空空的。專業一點的人會想到,其實沒有一顆一顆的電子環繞原子,電子是按一定的機率出現在原子核周邊,所以他腦中的圖像會是原子核旁邊有一圈雲霧狀的區域,叫電子雲。
 
像這樣,語言承載了複雜的概念,讓人們可以進行或深或淺的交流並建立繁複的精神生活。所以生活並不是完全由那些具體可見的事物建構起來的。
 
人類一半活在「現實」裡、一半活在「想像」中;人們一方面從現實經驗去建構天馬行空的想像,一方面又從想像回過頭來改變現實。藉由這樣的方式,人類建立起燦爛的文明和輝煌的科技;因為虛實交織、真假相混,人類的生活才顯得與眾不同。
 
回頭再看許多人對於延續生命的執著,那些迂迴和間接的努力,或許就因為他們體認到:儘管他們在實質意義上有自己的人生,但在社會意義上,在別人的認知、記憶、想像中,他們也有「另一種人生」;就如同他們看待別人那樣。
 
就好像有些人是活在傳說裡的。有的人跟我們處於同一時代但不同地區,我們是透過各種資訊的傳達才得知這樣一個人。透過影像、聲音、轉述等資訊,我們一樣認同了這個人的存在,儘管我們並未和他有最直接的接觸。這給出一個強烈的暗示:在人類社會中,被認識、被記住比是否真正存在更加重要。
 
所以人類面對有限生命的各種掙扎與努力才能飽含意義,至少在人類社會裡有意義。這大概就是人類對壽命限制所提出的反抗:既然生命無法永恆,至少意義能夠長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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