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年6月24日 星期六

至少對我們來說,讀歷史有什麼用處

前陣子由政大會計系學生引起的一波論戰中,我很訝異台灣這個時代的年輕人仍對歷史等人文科系抱持輕蔑的態度。
  
這可以說是文理之戰的子題,是台灣每年必吵的十大經典論題之一。也許台灣對人文學門的看法始終沒有太多的改變,以前國民黨殖民政府有心抑制,如今台灣社會秉持舊有傳統、以就業市場的弱勢持續低看人文專業。
  
在我看來,人文學科在台灣早已陷入一種惡性循環:整個社會不重視人文,不願發展、也不願挖掘人文更多的使用可能,於是就業機會始終那麼少、那麼狹隘。文史哲藝的學生畢業後常常從事專業連結薄弱、可替代性高的辦公室作業,不然就徹底改行。就業狀況的頹勢又反過來逼退優秀的學生投入,或者逼退本科生持續在人文領域耕耘的意願,人文領域的發展於是活力不足、難有突破。大眾見狀,再一次強化人文科系沒出路的印象,如此反覆,積重難返。
  
可是當我們打開博客來排行榜,前20名會有什麼書?我們都會好好的、為什麼我們總是相信自己是對的、房思琪、情緒勒索、心理學如何幫助了我、哲學的40堂公開課、被討厭的勇氣、花甲男孩。
  
文史哲藝加上社科心理就佔據了大半版面,這些書會上榜就代表人們有這方面的需求。人活著真的沒辦法只是工作賺錢、吃飯睡覺,精神和心理層面的需求永遠都在。可是當一個社會對某個領域有需求、同時又給予這個領域的工作者非常低的待遇,這是社會的問題還是人文的問題?
  
很多人在為人文辯護的時候會舉出特別優秀的例子,述說這些人取得如何上層的社會地位以及優渥的待遇、以此捍衛人文領域的尊嚴。但我特別想說,就算不使用那套社經標準來衡量、人文學科也有它重要、不可忽視的價值。
  
年輕時有很多問題困擾過我,我也發現它們困擾過很多年輕人。比如說我不知道用什麼標準來選擇工作、我不知道一天要工作多久算是恰當、其實我不喜歡生活周遭的某些人但不知道怎麼處理、我不知道怎麼面對別人的批評、我不知道為什麼要結婚生子、我不知道怎麼評價自己和要求自己、我不知道為什麼要當一個好人以及如何當一個好人。
  
這些問題都和我能不能在這個世界活下去無關,卻和我樂不樂意活下去有關。經過很多年,我發現這些問題的答案最後都歸結到價值體系的建立。所謂一個人的價值體系,不是指他使用金錢的習慣,也不是指他應該開什麼樣的車子、住多大的房子;一個人的價值體系是他看待世界的慣有角度與立場,是他對重要人事物的優先排序,是他做為一個獨立的人格、決定自己生命走向的依據。
  
一個人沒有核心價值依然可以活下去,但生活的大小難題會不時令他困擾與煩躁,不得安寧。一個人的價值體系最後會成為他的信念,在一些艱難的時候、在一些對立和衝突之中,這些信念會支撐他走到最後。生活的難關儘管會給我們帶來疤痕,信念卻可以保護我們免於殘缺。
  
然而價值體系的建立必須在長期、廣泛的人文涉獵中一點一滴揀拾和建立,不是一蹴可幾。這不是因為人文優於理工,而是只有人文學科會討論這類問題。
  
至於讀歷史的用處,坦白說有人時至今日仍抱持歷史無用的想法令我感到詫異。
  
現今台灣20歲到40歲這一階段的人應該是最能感受到國家認同的混亂、以及這種混亂所帶來的損失。台灣長期陷入這種混亂就是因為我們沒有一個好的歷史教育,沒有人告訴我們真正需要知道東西,我們不知道祖先如何出現在台灣的、祖先在台灣經歷過什麼故事、台灣怎麼走到今天的局面,沒有人好好交代。
  
我們不知道歷史,就無法決定要做什麼事、要當什麼人、要過什麼樣的生活。不知道歷史,很多事就不能好好選擇;統獨、國號、元首、服貿,我們對這些議題的選擇都會極大程度受到國家認同的影響。
  
長達十幾二十年的藍綠惡鬥如今才因為國民黨式微而有所趨緩,這是最讓台灣人厭煩的政治現象,也是拖累國家的一大主因。大家都曉得兩派人馬在各方面之所以嚴重分歧,主要根源就是統獨問題。如果台灣人的國家認同沒有混亂,如果台灣人對統獨路線能有共識,我們可以從藍綠內鬥省下太多的時間、人力、金錢。把這些資源投入建設和發展,台灣不會只有現在這樣而已。
  
如果我們有一個好的歷史教育,也許台灣的外交處境會依舊艱難,但我們必然會擁有更多。

2017年6月17日 星期六

我當兵時的哥兒們朱朱要結婚了

我還是習慣叫他朱排,雖然他已經拋下我們到別處高升去了。我跟朱朱滿可以聊的,除了名翰、政儀,當兵的時候朱朱是最愛佔用我的休息時間、最愛找我陪他講話的人。
  
身在長官下屬這樣的關係裡,不知道為什麼朱朱特別喜歡找我喇賽。我們聊過很多,從他年輕荒唐的往事到金盆洗手,從部隊的八卦到幹部秘辛,他小時候愛玩的Game Boy版神奇寶貝,還有未來規劃、人生藍圖;除了他的銀行密碼和內褲尺碼,朱朱幾乎對我和盤托出。
  
這些難以計數的談話中,有很多消息其實是不太適合讓一個義務役小兵知道的。有時候我會想,究竟是什麼理由讓朱朱願意對我推心置腹?直到現在我也不太明白。我能做的,只有在這個重要的時刻送上真誠的祝福,希望他和太太真心相待,天長日久,攜手與共。
  
以前在恆春打聯勇的時候,有陣子我們每天都在堆沙包的噩夢中輪迴,每天都在吃土。一次中午,大家吃飽休息,朱朱偏不休息、偏要這時候和隔壁連的崢哥蹲在太陽底下校對陣地。很快朱朱就把我叫過去拉棉線了,可是剛吃飽飯我只想拉牙線啊。
  
艷陽高照的,我就這樣嘴邊叼著牙線陪他們玩了好一會大地遊戲。很久之後,有一天朱朱回想起來的時候說:他看我一邊叼著牙線、一邊唯唯諾諾像個癟三聽命拉線,讓他想罵都罵不起來了。一直到那時候我才知道,原來朱朱平常總說自己敬老尊賢、總跟我稱兄道弟、其實心裡一直想著要把我臭幹一頓。
  
這就是朱朱。儘管他已經怒火中燒、很想破口大罵,但看在我一把年紀又很巴結的份上還是會忍下來,而且都不會讓我知道其實他已經森氣氣了。這就是朱朱:耐心、雅量、隱惡揚善,上對高堂、下對妻小,我相信他都會溫柔相待的。
  
其實一開始我很不願意進砲排,畢竟99T的弟兄大都在步排,而且砲排幹部有太多恐怖的傳說。可是連上排定我當觀測,事情也不能轉圜。記得南下受訓前夕我正在收拾行李,朱朱特別走過來給我打氣,約定只要能順利通過觀測訓就請我吃大餐。
  
那時朱朱帶著砲排剛進訓回來,在連上才待了兩個禮拜,我們很不熟。而且其實我吃素,就算真的完訓也沒辦法吃什麼大餐。後來仔細想了想,朱朱大概就是打聽到這消息,才會來跟我做這個穩賺不賠的約定。直到現到,我也沒吃到什麼餐。
  
下基地、打聯勇,我們好像不久前還在新竹挨餓受凍,一轉眼又到恆春揮汗如雨;好像昨天才剛退伍離營,轉眼間一年已經過去。如今朱朱要結婚了,要正式告別單身歲月,邁向人夫時代。
  
世上所有的告別一開始總是秘而不宣,打從認識的那一天起,命運就決定了有一天我們要分道揚鑣。但這並不令人感傷,我知道朱朱在部隊裡,在許多人不知道、許多人不注意的地方為這塊土地付出他自己。我們告別,但朱朱從未離開。
  
在這個喜慶的時節,朱朱照例廣發紅帖、大宴賓客。我素來不愛參加喜宴,只能婉拒邀請。朱朱童心未泯,喜歡熱鬧、喜歡聚眾撒野,我沒赴宴,他多少會感到失望,一想到這裡我就放心了。
  
希望他憑著太太的福氣邁向人生巔峰;新婚愉快,夫妻恩愛。

2017年6月10日 星期六

2017年6月

退伍工作到現在滿一年,時間趁我沒有留意的時候已經過去很多。事到如今,想要的都達到了,當初定下的計畫很完整地實現,比我設想得要好。生活這就麼一天天過下去,也無不可。
  
去年第一天上班的時候認識環境,在另一個部門遇到初中時候的同學彥慶。畢業以後我們就沒有任何聯絡了,再見面就間隔十六年;坦白說,我還沒準備好要面對這麼長的時間跨度,總覺得自己沒那麼久歷人世。
  
彥慶沒有太大的改變,仍然是我印象中憨厚老實的樣子,但他卻認不出我來了。我的人生一直以來都平淡無奇,從稍微懂事開始,二十年如一日,除了用功念書、努力扮演一個好學生、好兒子的角色以外,生命裡沒有別的故事可說。在這樣波瀾不興的歲月裡,究竟是什麼我沒察覺的東西暗中作祟,讓我面目已非。
  
這兩天彥慶說他要走了,在這個陌生的環境裡我唯一熟悉的人就要離開。過去一年他待得不開心,一直留意各種機會,如今算是因緣成熟。冥冥之中,這一年彷彿是為我安排的緩衝期,當我適應得差不多了,便放手讓我獨自面對。
  
生活也許對我殘忍過,但也對我溫柔過,那些攪在一起的埋怨與感謝、對這世間的愛恨與悲喜,如同滴在水中的血,時間一久,再也分辨不清。
  
現在的爸爸性情略有改變,媽媽更能投入他熱中的事業,弟弟則還在迷途之中。奶奶這一年狀況平穩,不再要求要回祖厝獨居,也很少說起過去的恩怨。無論他遺忘也好、放下也好,看著他一頭雪白、目光寧靜,當中的區別已不重要。
  
奶奶半個月在我家,半個月在二伯家,就這麼規律的輪迴著。不知道奶奶以前是不是想過有一天會以這樣的方式度日,成為流浪民族的一員、在不同家庭裡遷徙。每個家庭都來源自於他,卻不真正屬於他;每一個家庭都可以去,卻無法就此留下。曾經最重視、最習慣的事物沒有一樣跟在他身邊,即便是屬於他的錢財,也無力再自行管理。每一回動身遷徙的路上,奶奶除了幾件換洗的衣服以外就是一具四腳杖。人到了晚年活在這樣身無長物的日子裡,是會變得更灑脫,還是感到一無所有。
  
我跟奶奶幾乎是無話可說的,我們的世界相距太遠、沒有交集,只能把同樣的問答每天重複一遍,權充親情的交流。如果他不感到厭煩,我會一直陪他說下去。我不是一個孝順的孩子,沒有花更多的心思討他歡心,除了沉默的陪伴,我沒有給他更多。三十三歲,不言嫁娶,奶奶最大的心願被我視而不見,他三番兩次的詢問被我視而不見。在他熱切期盼的眼神中,我不是一個孝順的孩子。
  
一年過去,十六年過去,有些人事變了,有些還留著。弟弟、爸媽、奶奶,我們之間和一年以前、和十六年以前相比變得更親近還是更疏離,無法估計。有些問題跟著天真的年代一同消散,無論這樣的交換值不值得,我都無法決定。而那些今昔未改的問題,大概是命中注定的沉痾,在生活的膏肓之處浸泡、腐蝕、潰爛,要想割捨,就剩骨肉分離。
  
除了工作,現在大部分的時間我都放在義工上,日子除了忙碌還是忙碌。偶而不小心從戲劇或小說掉了進去,出來以後,還返回原路繼續前進。世上風光日更新,偶有人情無限老,如果這是我所能擁有最幸福的日子,讓我永遠身在其中。

黑洞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