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年3月25日 星期日

萬芳 - 我們不要傷心了





    〈我們不要傷心了〉

    脆弱修補不了明天
    在歇息的夜裡
    那些痛啊 那些不捨與欠缺
    那曾經經歷也一度墜落的誓言
    在我們的心上繫了一個死結
    當愛情離開 冬天來臨之前
    我們不要傷心了

    抱著你 抱著你 讓我再抱一下你
    讓那些瞬間的溫柔停在指尖
    讓我用過去的挫折 剝落你的疲憊
    讓無心犯的錯誤 得到救贖

    我們還是會小心翼翼
    我們也還有擁抱的能力
    仍然會守護彼此不會提前離席
    若你決定把夢一次搖醒
    我們將不再感到可惜
    我們不要傷心了

對於一個凡人,對於一個和你我一樣的平凡人,生活是一連串獲得與失去的過程。
曾經我們無比專注的把眼光放在每個企求的夢想上,彷彿只要用盡力氣滿足每一個渴望,我們就可以不再遺憾,就可以心安理得並且感覺完整。

曾經我們也為了一些東西不再屬於我們而難過,卻總可以跨步向前;我們以為失去的可以追回,可以替代,所以沮喪的時間很短,再次起身追逐的速度很快。直到某天夜裡,夢見一個熟悉卻沉默無語的身影,或者某個忙到不可開交早上,突然接到一通醫院打來的電話。在那個時刻,那個曾經想過看過卻沒有放在心上的場景,我們像是終於明白了,也終於記起了一件忽略已久的事實。

我們也許有信仰,心靈踏實,我們也許剛剛對生命的存在與去向湧起興趣,卻沒來得及做好準備面對所有可能的狀況。倏然我們被掠奪了,從心上,不經我們同意的。

我們也許頭一回面對生命的悖論,一種連結靈魂與靈魂的關係,不聲不響的斷絕。這關連,存在的時候像是一種籠統抽象的說法,消失的時候又比任何肉身的創傷更清楚可感;看不到痕跡,卻又比任何有形的物件給人更巨大的觸動。我們可能會開始懷疑,感到虛無,軟弱。

漸漸的我們變化,有時候坐在長板凳上,看著人車來去的街道恍惚。我們可能是初次對付這些考驗,太多沒有答案的扣問幾乎逼著矛頭指向自己,質疑自我。當我們被無助和迷茫四面圍堵,只能悶不吭聲,儘管以前是那麼奮力的反抗著各種險惡與壓力。電影和音樂原本該是舒適的搖籃與樂土,卻變成一座一座的迷宮、泥沼,把我們困住,允許我們掙扎和喘息,卻不放我們自由。

等回過神,才驚覺眼前這個陌生的世界默默的就泛霧了,沒有一點預警。

於是我們終於曉得了生命,看到它完全的面目,正面以及反面。我們終於認識了開始,也認識了結束。我們終於窺見它的完整,卻比以往任何時候都要覺得殘缺。

那些遠去的昨天,我們花了無數日夜所追求的究竟是什麼呢?如果夜晚只是白天輕輕閉上眼睛,把每一樣珍愛的人和事留在夢裡能否可以同樣容易?

萬芳說:「生命的過程,會累積越來越多的離別。」

原來我們一直都誤會了這個世界,原來世界可以輕易的辜負我們對它的想像和習慣,常常讓我們有機會相聚,也讓我們有機會分離。

除了想念,祝福是我們唯一能做的事了。由我們親身感受過而終究逝去的美好,與幸福,最終也必須由我們親手埋葬,填平。

如果我們曾經感到進退維谷,是一時沒看見出路。帶著親身經歷而獲得的免疫能力再一次出發,在將要度過的生活裡,以及將會遇見的生命面前,成為一個勇敢的人。如果腐化與埋葬是為了回歸與重生,我們可以緊緊擁抱,可以呼吸,不要傷心了。

我想,這便是萬芳這次想要傳達給我們的意念。







在這用情深切的專輯裡,每個環節都抹上了濃厚的文藝氣息,和萬芳先前的作品有頗大的距離,也和《相愛的運氣》隔了八年之久。萬芳這次擔任製作人,主導專輯走向,作品反映出這些年她在電視劇以及舞台劇的積累與蛻變。她的生命變得更加豐富了,深邃了,同時也柔軟、淳厚。

專輯內容有著不小的變化幅度,主要體現在編曲上,煩膩的感覺不容易滋生。以下特別挑出來討論的歌曲,多少都給了我一點不說不快的想法,是我認為比較需要注意的。

〈急切卻又只能等待〉。這首歌從歌名開始,包括歌詞、編曲、唱法都是很文藝腔的,是一首分外另類的作品。也許剛開始的時候不會覺得它好聽,但這種歌是這樣的:你必須尋找一個特別的切入點,抓出歌曲的情感頻率,在一個相應的情緒下進入歌曲的頻段,接納,理解,共鳴於焉產生。

編曲體現了歌名和歌詞的意境,音符忽冷忽熱,表現出第一層次的焦慮。萬芳填詞採用了詩的語感、跳脫的節奏,字數出現疏密不一的落差,將等待的急切和失序推往更深的面向。另外,唱腔的收與放不斷遞嬗,等待、渴望、無力等情緒也在萬芳的聲音裡有所對應。心理上的緊繃與脆弱全都得到了完美的詮釋。

〈急切卻又只能等待〉是一首小品題材的大師之作,完成度非常高,各部環節都看得見精細的刻畫工藝,歌如其名,表情生動而又變化豐富。

〈她往月亮走〉的旋律據說是Celtic傳統歌謠,我卻一直想到嫦娥奔月的故事,這樣的超空間連結大概是不能避免的民族病。其中一個原因自然是歌詞提到了月亮,再來就是歌曲中略顯蒼涼、冷然的氛圍。

傳說嫦娥獨自吞下仙藥、離開后羿之後,一方面擔心后羿追到天庭,一方面因為先前既已被打入凡塵,為著顏面,也不可能再回去,就飄升到月亮。只是月上的寂寥和冷清不在料想之內,無處可去卻又長生不死的嫦娥只能在月上永遠的寡居,除了一隻搗藥的兔子以外,只有砍樹的吳剛。

面對無盡的永恆,無邊的荒涼,既使浪漫的詩人也難以賦予美好的詮釋。自古有關月娥的詩句大多是感傷的,嫦娥成為古中國寂寞女人的符碼,青鳥去時雲路斷,恆娥歸處月宮深。如此種種,都讓我感覺和這首歌格外契合。

當然,歌詞內容畢竟和遐想的奔月神話不同。

姚若龍作為台灣詞壇老將,作品不計其數,專業上的經驗以及生命中的歷練早已練就他一手純熟的詞藝。〈她往月亮走〉通篇利用對比與反襯的手法構成,意象環繞中心思想,豐富、巧妙,不流於晦澀也不落於窠臼。詞境通透,流淌著激情退去的安和、超脫,自有冰霜化融而出的晶瑩清澈。以此入圍第二十二屆金曲獎最佳作詞人是無所置疑的。

加上Vocal的搭配。上一首歌曲我們聽見坐立不安的萬芳,此刻她又顯得瀟灑淡定。雖然萬芳截至目前僅入圍過金曲獎最佳女歌手,未有得獎,但我想她的歌唱實力在這張專輯裡已經不言自明。

〈你 . 我〉是專輯最後一首歌,也是最後一個驚喜。

除了極簡的節奏樂器,〈你 . 我〉的配器只有兩把吉他,是專輯裡最愛乾淨的環保份子。編曲和吉他都是由萬芳以及Roberto Zayas所完成。那滄桑的撥弦該是出自一雙長滿厚繭的手掌,誕生在秋風過處,或者是風沙又起又歇的街道;如果那些音符給過我們一個意義,應會是關於流浪的可能性。

對於喜歡聽萬芳唱歌的人,〈你 . 我〉最能夠直接滿足這個欲望。在我心目中,這首歌可以說是表現好歌藝的理想形式。那吉他的編曲多麼好聽,不論是音量大小、份量多寡都像是經過精心的調度,分寸拿捏如此恰當;Vocal可以充分的舒展、沒有太多干擾,器樂又不流於死板無趣,形成了一搭一唱、相互照應的默契。

一首歌如果搭上沒意思的罐頭伴奏簡直比沒有伴奏還要令人生厭。我始終認為,既然決定不以清唱的形式,就應該賦予器樂確實的生命。我從不以為器樂的存在是對好嗓音的喧賓奪主,那只是雙方沒有做到完整而良好的溝通,導致左支右絀,彼此齟齬。〈你 . 我〉則是心有靈犀的範例,它是靈魂交流的產物。

〈看見快樂對我笑〉比較可惜。前半段的電吉他是點睛之筆,緊扣歌詞意境,選擇了一種略帶夢幻的音色,並且只是一個單音一個單音的輕輕撥彈。像泡沫漂浮在徘徊不前的潮水之上,有點真實,又虛幻,用來呈現精神世界的自我對話再好不過。

可是我對於副歌部分的和聲沒有好感。加重和聲在於表現自我對話的場景是可以理解的,但不知為何,這段和聲的音質始終不能和諧的融入,像是和整首歌心存芥蒂,有過節,破壞了那份唯美與輕靈。

〈Don't Wanna Be〉是特異人士。從頭到腳由裡到外像一塊布料拼貼著不同的顏色與元素,讓人摸不著頭緒,和我不能理解的現代藝術彷彿孿生姊妹。歌詞中英混雜,情緒也冷熱混雜,每個轉折都像心血來潮,卻又三秒鐘熱度,很意外也很不解。結果所有被攪拌在一起的元素呈現了五花八門的熱鬧,但籠罩在一種慘綠的色調裡,淡淡的,在我心中揮之不去。

雖然在守舊之餘我還願意保有接觸新事物的好奇,可惜〈Don't Wanna Be〉始終不能與我投緣,只有扞格不入。







這張專輯流淌著一種細水長流的情感,以及一個人的流離失所,要是在早年,我八成是不會喜歡這種歌的。

一個人在年輕的時候總愛追求新鮮和刺激,連傷了心也要轟轟烈烈。這其中可能有受到潮流的鼓動,覺得一生中最應該繽紛的時期絕不能過得蒼白。最後顏色是塗了,熱情也灑了,卻難免有跌跌撞撞的窘境,事實既可能踉蹌,不光彩,也包含了許多不堪。這段前後約莫十年的日子,是否對每個人都那麼仁慈開放呢?還是我們大多選擇隱惡揚善了。

或許是青春這個名字太美好,以致於我們都忍不住要為它圓謊。

時間過去,生命過去,人也過去。平靜的日子沒有電影小說渲染的那般難捱,想像中的不甘其實很少。在這個時空,杳無人聲的白天或夜晚,可以找到的慰藉太多。況且有音樂,一種無論如何花費脣舌也無法完整描述的來自上天的禮物。

如果這世界的美麗也是守恆的,一種美好的消逝便該有另一種美好來交接。我想,所以我們遇見萬芳,〈我們不要傷心了〉,〈我們不是永遠都那麼勇敢〉。

如果有一天,關於這張專輯的種種最後都被時間帶走了,這兩首歌終究還是會留在我心裡。注定要留下來的,像生命中不能解釋的什麼。

這個世界常常感情用事,一起相處久了,難免感到厭倦,設起節節升高的心防。真心的袒露變得困難,沉默變得容易。但既使如此,這兩首歌仍舊可以輕易滲透我們因為磨損而增生的厚繭,動搖疲累的靈魂。萬芳的歌聲縮蜷成蛹,唱出口便化為蝴蝶。

它們是溫暖人心的歌曲,也是詞曲編唱完美結合的典範。儘管前者的誕生導因於朋友的逝去,但它的投射面很廣,幾乎可以涵蓋各種形式的離別,渲染力很強。這兩首歌曲的獨特不只在於聽覺上的優美,更在於詞義上的感應。那些淺白的語言有風霜淘滌後的純粹,彷彿是與靈魂的直接對話,反璞歸真。

所以,最後我想談談這首歌,〈我們不是永遠都那麼勇敢〉。

這篇文字的書寫有很多時間在等待。我不是一個成熟的書寫者,筆觸容易受到心情的拖累。意識到歌曲裹捲著細緻的情感語彙並不困難,它們可以在第一時間感動我,我卻無法在第一時間與它們交流。

為了抵達這兩首歌的內心深處,最重要的兩首,必須花費時間等待,等有一天我的情感和歌曲情感能夠達到最大程度的瞭解,才落筆。當然兩首歌是分開寫的。它們是兩個深邃又細膩的心靈,有落差,在同一時間來去進出對我而言並不可能。

比起〈我們不要傷心了〉,〈我們不是永遠都那麼勇敢〉走得更加遙遠。如果前者是一種對於失去的認識與領悟,是一滴面對陽光流下的眼淚,接受事實,決定開始下一段人生;那麼後者便是十年二十年之後的回首。多了很多的堅強,釋懷,淡定,多了微笑,以及能夠擁抱生活擁抱他人與自我的溫柔。

    你總是在快樂的時候害怕不快樂 
    在19歲的時候擔心20歲就老了
    你害怕你比較愛他 想說話卻沒有朋友 
    孤單用匆忙走過

    你喜歡被讚美卻只記得被批評 
    你羨慕別人 卻忘了自己
    害怕有天年華老去 想堅強卻突然傷心 
    眼淚用微笑藏著

    我們不是永遠都那麼勇敢 
    不是每一次都可以強壯
    當愛情離開的時候 會難過 
    親愛的 我也曾經這樣

    我們不是永遠都那麼勇敢 
    不是每一次都可以強壯
    當寂寞來的時候 會心痛 
    親愛的 我和你都一樣

那些唯美時光裡曾經最困擾我們的難題,每一個青澀的煩惱,儘管日後大多解釋為無謂的鑽牛角尖,但在當下卻不停的糾纏、襲擊我們幼稚而脆弱的心智。彷彿根源自負面人性的最深處,無論是否曉得提防,都能叫我們頹喪。

於是青春成了一場稍縱即逝的黃昏,掛上黯淡的雲色,讓天空看起來不再純潔無暇。然而,每一秒都在消失的陽光照向它的背後,灰淡中折射出更多層次的色彩,似乎也就沒有摒棄它的理由。自此每當憶及那段歲月,所有的美麗都和苦澀形影不離,笑容與眼淚一同存在,沒有完美,也沒有蕭條。我們可能留下了幾個無能彌補的遺憾,但在以青春為名的故事裡,它們都還很年輕。

於是好的壞的都變得能夠珍惜,畢竟往後起風時依然可以看見水面上皺起的波紋,春水還是那池春水,然而那陣南風早已遠去。

當我看到這首歌的填詞人就是萬芳,只覺得格外驚訝與歡喜。的確,這張專輯是生命的凝聚,是萬芳從一去不返的生命中伸手抓住的餘留。就算八年裡她只沉澱了這首詞,不足兩百字,沒有其他四首詞作,也留下了無須愧對的結語。聽過這首歌,還能拿什麼理由不喜歡萬芳呢?

她朝我們走來,微笑掛在臉上,雙臂張開,懷裡揣著從歲月那邊攢下來的餘溫。除了擁抱,其他已是太困難的選擇。






「青鳥去時雲路斷,恆娥歸處月宮深。」出自劉禹錫〈懷妓〉。

「或許是青春這個名字太美好,以致於我們都忍不住要為它圓謊。」改寫自鯨向海的詩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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