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0年6月20日 星期日

阿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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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轉身拔腿就追。

我的神智常常恍惚得不是時候。那一輛橘黃色的大公車完全沒停地馳過,我花了兩秒才決定起跑,而且根本也沒看清楚公車上的終站牌。但我相信我的直覺。

一生中只有這個時候覺得公車開得真快,幸好及時一個紅燈,讓衝刺的長度只剩五十米。我使勁拍打車門,司機從從容容按了按鈕,他的墨鏡似乎在此刻透明起來,那雙賊笑的眼光完全沒有遮攔就投射過來。我一邊喘氣一邊掏錢,敗犬在認輸的時候還會吠個兩聲,但是當下我連一句話的力氣也沒有。國中我就搭新營客運四處跑了,現在長大竟然要追公車,如果不是國家的經濟促進了運輸系統,那就是我的經濟使我腐敗了。

一個人坐長程公車是怎樣的感覺?窗外景物走走停停,腦中的思緒也就快不起來。手上拿了本書,隨著呼吸的節奏漸趨平緩,翻閱的意願也逐漸消散。節奏愈來愈空無,平日生活的慣性讓我有些躊躇,好像該有些什麼動作,該把空白填得滿滿,但耳邊轟轟的引擎聲卻又蓋過一切。當雙眼不再盯著某個往後奔流的景物,我開始希望路的延伸沒有盡頭。

阿蓮和我記憶中的故鄉彷彿系出同源,街上景況和市場吆喝聲都有著相似的模樣,原來,懷念一個地方不一定要故地重遊。台灣的鄉鎮大概都不會脫離這個面貌。

前一晚美酒加上咖啡,阿便的腸胃今天情緒不佳,一直搞些抗爭手段,但是她堅持要出去讓陽光照照。阿蓮胡家羊肉很不錯,羊肉料理獨有的味道十分濃厚,我喜歡風味強烈的菜色,這盤羊肉炒飯正中下懷。

時間方過正午,在初冬時節,此時陽光最有迷人的魅力。一陣風稍寒吹過,巧妙化解逐漸堆積起來的熱度。之所以不留在家裡,是因為我們已經找不到任合理由。

山腳還有一段距離,但我們並不趕路。兩旁的綠一大片一大片,隨走隨看,我突然發覺,眼前直躺躺展開的道路,比市區裡任何一條都要平坦。沒想到一個都市已經腐敗得連鋪路都這麼不堪。天空其實有些陰雲,不過無所謂,在陽光灑落的那一角,便有一種乾淨的藍。

我們在大崗山的一個小地帶逗留了好久,但事實上它很大的。這裡很舒服,儘管刻意規劃風景區的意圖並不掩飾,但一切就像住家附近的公園,親近,沒有距離。也可能是因為沒有大群的旅客。

我在欄杆上用手架著相機,那些房子都只有積木的大小。霾的顏色深了些,像摻了水的墨汁暈染整片屋舍,天地的交界模糊了,不易辨清。一直要到那些不成句的詞語從涼亭裡斷斷續續傳來,我才想到這裡如此安靜。那音量頂多填補空白,打擾不到什麼,但又不安靜,沒有空谷無聲的孤獨。

前方,聲音不易傳達到的距離,阿便仰著頭拖高相機,變焦鏡頭應該是在注視著天空,我始終低著頭探望。

小孩正要伸手去觸摸,卻被媽媽制止:「不可以碰,那個有毒喔。」

據說這種花有毒,會讓人奇癢難耐。但誰曉得?花的表情,無邪得像涉世未深的孩子。每個洋溢青春的容顏都在告訴畫家,應該使用糖果的色調來描摹。托著花顏的花梗,像一隻嬌嫩的小手,光是看著,都有一種柔柔軟軟的視覺。然後你要說,這些純真的靈魂會有一絲一毫的敵意嗎?

位居下方的葉片大大咧咧,並不甘心於它的使命。那種綠色搶眼,是專心一致經營出來的,沒有一點羞怯。白花和黃花特意開在蜂蝶必經的路上,牠們迂迴的飛行我可以理解,就像我還在這裡徘徊。毛毛蟲也依偎了過來。

我想那位媽媽的話不無道理,因為這裡爭奇鬥豔的聲浪,喧賓奪主的企圖,你來我往,全是心機。

這些花草掩蔭讓我繾綣。站起身,抬頭看一看陽光,我想到大江大海,高山峻嶺,那些遠方的山重水複。我美麗的嚮往在千里之外,也在咫尺之間。

小徑往更深的樹林蜿蜒過去了,而我們打算前往超峰寺,就在剛才上大岡山時,岔路的另一方。

寺廟的海拔再高一點,週末步調徐緩,香客兩兩三三,慶典進香時人潮蜂擁,現在僅是圍繞著虔誠且寧靜的氣氛。由廟前廣場望下去,可以看見空曠的軍營。平疇田野披上了一片薄紗,朦朦朧朧,原先山腳下的滿眼油綠如今卻像是浸在霧裡。

走得有些倦了,想坐下歇息。日照,不知不覺漸漸羸弱。

山腰有個屋舍依坡而建,是整條山路中人氣聚集的地方。跨過轉角,便是一座斷木,有隻爬蟲披上鏽紅色的外皮正昂首兀立,尾巴翹得老高。牠頭上那塊招牌看起來跟牠是同一個時代的,字號「雲起時」。

老闆是個笑容爽朗的人,拿著一大籮筐的蔬菜:「要幫我們拍漂亮一點喔!」

這家餐館很大,有庭園,屋頂的座位可以看天,可以看雲。各種水果在店的出入口堆成好幾座小山,每個房間之後還有房間。採光不是很亮,小黃燈照在暗色的木質家具上,光線在店裡溫柔地反射,有點親近,有點熟悉,就像爺爺家的廚房。儘管無法明確猜出那些櫥櫃的歲數,上面的紋路卻像時間流過的軌跡,很多很多,很老很老。似乎每一個抽屜,都收藏一個舊日的記憶,打開了,便可以圍在燈火旁,有一整夜說不完的故事。

看著店裡的擺設時,我需要靜悄悄的思維。一盆折腰的枝幹,而葉是活的,花是笑的,生命無聲流淌,周遭器物也被安靜收編。缸邊倒像是水畔了,小小的如來正閉目盤坐,修悟身前見水是水。這裡東西都堅持一種老舊的身影,窗明几淨,玻璃漂亮的反光讓人捨不得碰它,下面還壓著一塊一塊的版畫。窗簾是收起來的,上頭沒有流蘇,但一串串鐵絲編織的流體就掛在敞開的窗子旁邊,無論如何你都不會忽視它。

鬆餅暖呼呼,蜂蜜香味充滿在口鼻間,濃郁,甜蜜。啜飲一口可可,一份滿足隨之流過心田。天色有些晚了,外頭傳來琴聲。樂手相繼出現,一邊寒暄一邊調音,庭院市集忙著招呼陸續前來的客人。生活,才剛剛要開始。

屋子這一面的土坡在夜晚前正好對著太陽,窗外夕陽的容顏燻紅了,如是一回醉飲。也許下一次,在雨前的日子,可以坐在這裡看風捲雲走,雨後的時節,可以等待落日歸去。

行到日盡處,坐看雲起時,陰晴有偶然,談笑無還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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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洞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