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概有好幾個星期了,天空的表情時常陰鬱黯淡。預想中的炎熱炙陽,倒成了偶一為之的龍套,彷彿雲和雨,才是這個夏天的主角。只是,總也不能跟著一直悶昏昏地度日,我決定出門,尋覓一些美好的安慰。
才想起,《遇見台灣詩人一百》特展已在呼喚。
展區裡是神秘的黑色空間,類似包廂的五個房間裡,燈光昏暗,看上去什麼都是一片朦朧。沒有詩文手稿,而是裝置藝術和聲光科技的結合,這次的展覽已經絲毫不見傳統的面貌了。五個隔間的五個互動裝置,每樣都別具巧思,甚而可以獨立為小小的藝術展。以先進的光學元件製作出互動的媒介,原本實用主義的科學技術,這次卻承載著藝文的情感和意境。藝術的氣息如此濃郁,詩文的心情如此豐富,更有前衛的創意共襄盛舉,他們完美地結合為一,水乳交融,無分彼此。
你可以在〈三重奏一〉裡腳踩踏板,隨著鋼琴音符輕響,牆上的詩句,背後的街景,也就跟著一片琴鍵一片琴鍵地翻轉。或者在〈三重奏二〉裡蓋上你的手掌,對準牆上投影的輪廓。於是,浮游在紅色光海的隻字片語便會靠攏過來,排成篇篇小詩。你也可以在〈詩路長河〉裡掬起一個詩人,讓繚繞的輕煙緩緩流溢,看詩人的名隨波晃盪,再傾耳諦聽,他逐字逐句為你讀詩。
這些互動裝置滿是翩翩的才情,它們本身就是詩。
這次收錄的詩人很多很多,大半的作品我都不熟識。不去理會來來往往的腳步,獨自立在房間一隅。花點時間品嚐,花些心思感受,讓它逐字逐句將我碾作輕塵,讓它一心一意將我消融,化去寂寥。
詩人特展僅有五個物件,沒能消去多少時光,而在大廳旁邊,便是《穿越林間聽海音》。
無人的走廊上,一扇門悄悄開著,透出微黃的燈光。依稀,小英子的高亮的童音就這樣款款流瀉而來,從那老北平的巷裡……
林海音是非常勤勞寫信的人。大大小小的玻璃櫃中,安置著她和文友大量的魚雁往來。那些筆跡或者飄逸,或者剛正,在白底紅線的紙上揮灑奔放。在這個書信凋零的世代裡,這些信彷彿鋪成一條時光的隧道,領人回溯半個世紀。
這裡是一部文學史,屬於她,也屬於台灣。每幾個步履,便有高過兩公尺的看板壁立左右,也許寫著她說的話,做過的事,也許寫著她的文句。上面每一張照片,都印記著她當時的風采。
長型的會議桌上是白色的小小城南。戴上耳機,人已在京城。小英子依舊如我印象中地活潑,永遠充滿朝氣,聽著京味十足的口音,那張古靈精怪的稚臉便清晰可見。燈光如日,隨著春秋遞嬗漸次變色,維妙維肖的工藝小城也跟著轉換四季的表情,也像是一天裡的時辰,輪替著冷暖的溫度。
林海音說,她太想念北京的童年了,那些風景和人事,強烈得讓她非把它們記下來不可。慶幸她如此念舊,我們才能看她穿梭奔走在老城的胡同裡,聽她說著誰家的舊事。
你可以在裡面的沙發上歇一會兒,戴上耳機,一個又一個作家的身影在面前或站或坐,與你談林海音。
早半生在各地遷徙,等回到台灣定居,已經是三十歲的事了。一回到台灣,林海音旋即投入國語日報,主編週末版。她一改原先輕鬆娛樂的版風,廣邀文稿,將版面導至文學方向,週末版變成了國語日報的副刊。至於「林先生」,則是台灣文壇對林海音的敬稱,源自報社傳統。
之後進入聯合報主編副刊。此後十年,聯副成為當時台灣文學重要的交流園地,詩文匯流,廣納百川。在此期間,林先生發掘了不少文壇俊秀,像是林懷民、七等生、黃春明、鄭清文等等,都受到她的提攜。她對於作者的重視,甚至讓許多投稿到聯副的新手感到受寵若驚,對於不採用的來稿,也會寫信交代緣由。
在遇到愛他的讀者之前,每一個作家的靈魂都是孤獨的,而遇到林先生,他們是幸運的。
林海音持續不斷地鼓勵創作者。一些初出茅廬的新人們,因為自己的作品如此受到林先生真心對待,都受到極大的鼓舞,一腳踏進寫作之路。而許多已經停筆的老作家們,如楊逵、鍾肇政、文心、陳火泉、施翠峰等等,她也鼓勵他們重新出發,再執創作的筆桿。對於貧病交迫仍不忘寫作的鍾理和,儘管兩人未曾見過一面,但書信簡牘卻沒少過。林海音總是以真摯溫暖的言語支持他,在他長辭之後,林海音更為籌備鍾理和紀念館四處奔走。
她相信,所有喜歡寫作的人,都應該是兄弟姊妹。
林海音個性爽朗直率,喜歡結識朋友,加上聯副主編的職位之便,交遊極為廣闊,男女老少一律不拘。她常常邀請各方文友一同到家裡用餐,討論文藝,交流情感。林家的客廳,就如同一個文學沙龍,那裡有著不可思議的魔法,可以將人們圍聚在一起。不熟的人,不愛說話的人,到了林海音那裡,便熟了、多話了。
林先生家的客廳,就是台灣的半個文壇。
長久的習慣下來,朋友們的聚會甚至公式化為三個必定的步驟:吃飯、喝茶、照相。林海音會很快地將照片寄給大家,所有在照片中出現的人都會收到,一個都不少。林海音對人誠懇以待,多去她家走幾次,你會感受到,那一副現在已經少見的赤心熱腸。
朋友們都說,林先生家的客廳,是台北最溫暖的地方。
後來離開聯副,是因為一首小詩。它描述一個船長迷航到了一座孤島,受到島上寡婦的蠱惑,所以徘徊流連,忘記了自己的故鄉。它被認為對蔣中正總統含沙射影,於是受到高層關切。林海音索性辭去聯副的工作,而作者風遲也因為這飛來的禍端被監禁三年之久。
〈故事〉全詩如下:
從前有一個愚昧的船長
因為他的無知,以致於迷航海上
船隻漂流到一個孤獨的小島
歲月幽幽,一去就是十年的時光
他在島上邂逅了一位美麗的富孀
由於她的嫵媚和謊言,致使他迷惘
她說要使他的船更新,人更壯,然後啟航
而年復一年,所得到的只是免於飢餓的口糧
她曾經表示要與他結成同命鴛鴦
並給他大量的珍珠瑪瑙和寶藏
而他的鬚髮已白,水手老去
他卻始終無知於寶藏就在他自己的故鄉
可惜這故事是如此的殘缺不全
以致我無法告訴你那以後的情況
這就是「船長事件」。由此,不難感受到當時政治上的肅殺氣氛,以及政治力是如何大大影響著文壇。
那時候台灣其實有很多家報刊雜誌,但在一片反共復國的浪潮下,一篇文章,如果沒有找個地方補上幾句愛國口號,被刊登的機會十分渺茫。然而對於台灣作家來說,卻無法寫出這樣的文字,他們不是國共內戰的參與者,也不是遠渡異鄉的流亡人。沒有這一層情感,便寫不出那文字。於是,大夥通通把稿子投到林先生那兒去,因為只有她敢登。
即使如此,林海音還是會膽戰心驚的。畢竟有些作家比較叛逆,行文大膽,刊登他們的稿子本身就是一種冒險。至於船長事件,林海音一生幾乎絕口不談,低調以對。
不知不覺,我已走到最裡邊的房間。坐在那台古色古香的小電視機前,時光持續倒流,停滯,聽著林海音經營出版事業的若干,以及其他……
林海音對純文學的堅持並沒有在離開聯副之後中斷。1967年,她創辦《純文學》月刊,繼續她的純文學之路。為了邀集文稿,親筆寫了一百多封信,她參與了這本月刊大大小小的事務,也因為身兼多職而心力交瘁,最後只能把月刊交付書局。儘管如此,這本月刊仍在她的手上發行了五十餘期。
月刊創辦隔年,林海音和丈夫何凡創立純文學出版社。在當時,與爾雅、九歌、洪範、大地等出版社並稱「五小」,成為台灣文學發展的重要推手。
林海音可以說是一個全能的女強人。人脈廣闊,出版事業有聲有色,創作成果豐碩,更有一個成功的家庭。她稱職地扮演各種角色,幾乎一個女性冀望的種種,她都做到了。原本,有個如此光芒耀眼的太太,做丈夫的多多少少會「倍感壓力」,但何凡和林海音一路走來,相互扶持,在心靈上和工作上都是彼此的支柱,讓人豔羨。
林海音喜歡象,多達上千件的大象收藏品中,大半是朋友贈送的。他們每到一個地方,看到別緻有趣的象,便給她帶一隻回來。雖然林海音實在疑惑:「到底是誰在蒐集象?」但得到的回答往往是異口同聲:「這是大家的收藏,只是放在林先生那兒罷了。」促狹嬉鬧的意味圍繞,只是,當大家看到象時,都沒忘記過林海音。
2001年,林海音病逝台北,享年83歲。
對於推動台灣文學發展,林先生貢獻良多,《純文學》月刊和出版社的經營替那段歲月留下彌足珍貴的文料。她一生豐富多姿,引領台灣早期女性書寫的潮流,文字始終不離女性的觀點、女性的境遇。她不斷創作,儘管她一開始是記者出身的。作品裡,小說成就最高,包含《城南舊事》在內共四篇長篇,另外還有三本短篇小說集。她也寫散文,寫家庭、生活,寫周遭種種,還有一些小事。而兒童文學更從未離開過她的書寫生涯,一直到晚年,林海音的最大心願仍是兒童文學的寫作。
看完最後的生平年表,彷彿,我才從昨日的長夢中漸漸醒來,而韶光,恍若也跟著流了八十個寒暑。這裡,其實也是一本歷歷如繪的傳記。
時間晚了,走廊上都已經寂靜無人。低首踱出台文館,耳邊還縈繞著林海音和她的朋友們天南地北聊著。在那滿座的客廳,有醇郁的茶香,和不止的笑聲……
沒有留言:
張貼留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