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9年8月27日 星期四

《遇見台灣詩人一百》、《穿越林間聽海音》

大概有好幾個星期了,天空的表情時常陰鬱黯淡。預想中的炎熱炙陽,倒成了偶一為之的龍套,彷彿雲和雨,才是這個夏天的主角。只是,總也不能跟著一直悶昏昏地度日,我決定出門,尋覓一些美好的安慰。

才想起,《遇見台灣詩人一百》特展已在呼喚。
展區裡是神秘的黑色空間,類似包廂的五個房間裡,燈光昏暗,看上去什麼都是一片朦朧。沒有詩文手稿,而是裝置藝術和聲光科技的結合,這次的展覽已經絲毫不見傳統的面貌了。五個隔間的五個互動裝置,每樣都別具巧思,甚而可以獨立為小小的藝術展。以先進的光學元件製作出互動的媒介,原本實用主義的科學技術,這次卻承載著藝文的情感和意境。藝術的氣息如此濃郁,詩文的心情如此豐富,更有前衛的創意共襄盛舉,他們完美地結合為一,水乳交融,無分彼此。

你可以在〈三重奏一〉裡腳踩踏板,隨著鋼琴音符輕響,牆上的詩句,背後的街景,也就跟著一片琴鍵一片琴鍵地翻轉。或者在〈三重奏二〉裡蓋上你的手掌,對準牆上投影的輪廓。於是,浮游在紅色光海的隻字片語便會靠攏過來,排成篇篇小詩。你也可以在〈詩路長河〉裡掬起一個詩人,讓繚繞的輕煙緩緩流溢,看詩人的名隨波晃盪,再傾耳諦聽,他逐字逐句為你讀詩。

這些互動裝置滿是翩翩的才情,它們本身就是詩。

這次收錄的詩人很多很多,大半的作品我都不熟識。不去理會來來往往的腳步,獨自立在房間一隅。花點時間品嚐,花些心思感受,讓它逐字逐句將我碾作輕塵,讓它一心一意將我消融,化去寂寥。

詩人特展僅有五個物件,沒能消去多少時光,而在大廳旁邊,便是《穿越林間聽海音》。

無人的走廊上,一扇門悄悄開著,透出微黃的燈光。依稀,小英子的高亮的童音就這樣款款流瀉而來,從那老北平的巷裡……

林海音是非常勤勞寫信的人。大大小小的玻璃櫃中,安置著她和文友大量的魚雁往來。那些筆跡或者飄逸,或者剛正,在白底紅線的紙上揮灑奔放。在這個書信凋零的世代裡,這些信彷彿鋪成一條時光的隧道,領人回溯半個世紀。

這裡是一部文學史,屬於她,也屬於台灣。每幾個步履,便有高過兩公尺的看板壁立左右,也許寫著她說的話,做過的事,也許寫著她的文句。上面每一張照片,都印記著她當時的風采。

長型的會議桌上是白色的小小城南。戴上耳機,人已在京城。小英子依舊如我印象中地活潑,永遠充滿朝氣,聽著京味十足的口音,那張古靈精怪的稚臉便清晰可見。燈光如日,隨著春秋遞嬗漸次變色,維妙維肖的工藝小城也跟著轉換四季的表情,也像是一天裡的時辰,輪替著冷暖的溫度。

林海音說,她太想念北京的童年了,那些風景和人事,強烈得讓她非把它們記下來不可。慶幸她如此念舊,我們才能看她穿梭奔走在老城的胡同裡,聽她說著誰家的舊事。

你可以在裡面的沙發上歇一會兒,戴上耳機,一個又一個作家的身影在面前或站或坐,與你談林海音。

早半生在各地遷徙,等回到台灣定居,已經是三十歲的事了。一回到台灣,林海音旋即投入國語日報,主編週末版。她一改原先輕鬆娛樂的版風,廣邀文稿,將版面導至文學方向,週末版變成了國語日報的副刊。至於「林先生」,則是台灣文壇對林海音的敬稱,源自報社傳統。

之後進入聯合報主編副刊。此後十年,聯副成為當時台灣文學重要的交流園地,詩文匯流,廣納百川。在此期間,林先生發掘了不少文壇俊秀,像是林懷民、七等生、黃春明、鄭清文等等,都受到她的提攜。她對於作者的重視,甚至讓許多投稿到聯副的新手感到受寵若驚,對於不採用的來稿,也會寫信交代緣由。

在遇到愛他的讀者之前,每一個作家的靈魂都是孤獨的,而遇到林先生,他們是幸運的。

林海音持續不斷地鼓勵創作者。一些初出茅廬的新人們,因為自己的作品如此受到林先生真心對待,都受到極大的鼓舞,一腳踏進寫作之路。而許多已經停筆的老作家們,如楊逵、鍾肇政、文心、陳火泉、施翠峰等等,她也鼓勵他們重新出發,再執創作的筆桿。對於貧病交迫仍不忘寫作的鍾理和,儘管兩人未曾見過一面,但書信簡牘卻沒少過。林海音總是以真摯溫暖的言語支持他,在他長辭之後,林海音更為籌備鍾理和紀念館四處奔走。

她相信,所有喜歡寫作的人,都應該是兄弟姊妹。

林海音個性爽朗直率,喜歡結識朋友,加上聯副主編的職位之便,交遊極為廣闊,男女老少一律不拘。她常常邀請各方文友一同到家裡用餐,討論文藝,交流情感。林家的客廳,就如同一個文學沙龍,那裡有著不可思議的魔法,可以將人們圍聚在一起。不熟的人,不愛說話的人,到了林海音那裡,便熟了、多話了。

林先生家的客廳,就是台灣的半個文壇。

長久的習慣下來,朋友們的聚會甚至公式化為三個必定的步驟:吃飯、喝茶、照相。林海音會很快地將照片寄給大家,所有在照片中出現的人都會收到,一個都不少。林海音對人誠懇以待,多去她家走幾次,你會感受到,那一副現在已經少見的赤心熱腸。

朋友們都說,林先生家的客廳,是台北最溫暖的地方。

後來離開聯副,是因為一首小詩。它描述一個船長迷航到了一座孤島,受到島上寡婦的蠱惑,所以徘徊流連,忘記了自己的故鄉。它被認為對蔣中正總統含沙射影,於是受到高層關切。林海音索性辭去聯副的工作,而作者風遲也因為這飛來的禍端被監禁三年之久。

〈故事〉全詩如下:

從前有一個愚昧的船長
因為他的無知,以致於迷航海上
船隻漂流到一個孤獨的小島
歲月幽幽,一去就是十年的時光
他在島上邂逅了一位美麗的富孀
由於她的嫵媚和謊言,致使他迷惘
她說要使他的船更新,人更壯,然後啟航
而年復一年,所得到的只是免於飢餓的口糧
她曾經表示要與他結成同命鴛鴦
並給他大量的珍珠瑪瑙和寶藏
而他的鬚髮已白,水手老去
他卻始終無知於寶藏就在他自己的故鄉
可惜這故事是如此的殘缺不全
以致我無法告訴你那以後的情況

這就是「船長事件」。由此,不難感受到當時政治上的肅殺氣氛,以及政治力是如何大大影響著文壇。

那時候台灣其實有很多家報刊雜誌,但在一片反共復國的浪潮下,一篇文章,如果沒有找個地方補上幾句愛國口號,被刊登的機會十分渺茫。然而對於台灣作家來說,卻無法寫出這樣的文字,他們不是國共內戰的參與者,也不是遠渡異鄉的流亡人。沒有這一層情感,便寫不出那文字。於是,大夥通通把稿子投到林先生那兒去,因為只有她敢登。

即使如此,林海音還是會膽戰心驚的。畢竟有些作家比較叛逆,行文大膽,刊登他們的稿子本身就是一種冒險。至於船長事件,林海音一生幾乎絕口不談,低調以對。

不知不覺,我已走到最裡邊的房間。坐在那台古色古香的小電視機前,時光持續倒流,停滯,聽著林海音經營出版事業的若干,以及其他……

林海音對純文學的堅持並沒有在離開聯副之後中斷。1967年,她創辦《純文學》月刊,繼續她的純文學之路。為了邀集文稿,親筆寫了一百多封信,她參與了這本月刊大大小小的事務,也因為身兼多職而心力交瘁,最後只能把月刊交付書局。儘管如此,這本月刊仍在她的手上發行了五十餘期。

月刊創辦隔年,林海音和丈夫何凡創立純文學出版社。在當時,與爾雅、九歌、洪範、大地等出版社並稱「五小」,成為台灣文學發展的重要推手。

林海音可以說是一個全能的女強人。人脈廣闊,出版事業有聲有色,創作成果豐碩,更有一個成功的家庭。她稱職地扮演各種角色,幾乎一個女性冀望的種種,她都做到了。原本,有個如此光芒耀眼的太太,做丈夫的多多少少會「倍感壓力」,但何凡和林海音一路走來,相互扶持,在心靈上和工作上都是彼此的支柱,讓人豔羨。

林海音喜歡象,多達上千件的大象收藏品中,大半是朋友贈送的。他們每到一個地方,看到別緻有趣的象,便給她帶一隻回來。雖然林海音實在疑惑:「到底是誰在蒐集象?」但得到的回答往往是異口同聲:「這是大家的收藏,只是放在林先生那兒罷了。」促狹嬉鬧的意味圍繞,只是,當大家看到象時,都沒忘記過林海音。

2001年,林海音病逝台北,享年83歲。

對於推動台灣文學發展,林先生貢獻良多,《純文學》月刊和出版社的經營替那段歲月留下彌足珍貴的文料。她一生豐富多姿,引領台灣早期女性書寫的潮流,文字始終不離女性的觀點、女性的境遇。她不斷創作,儘管她一開始是記者出身的。作品裡,小說成就最高,包含《城南舊事》在內共四篇長篇,另外還有三本短篇小說集。她也寫散文,寫家庭、生活,寫周遭種種,還有一些小事。而兒童文學更從未離開過她的書寫生涯,一直到晚年,林海音的最大心願仍是兒童文學的寫作。

看完最後的生平年表,彷彿,我才從昨日的長夢中漸漸醒來,而韶光,恍若也跟著流了八十個寒暑。這裡,其實也是一本歷歷如繪的傳記。

時間晚了,走廊上都已經寂靜無人。低首踱出台文館,耳邊還縈繞著林海音和她的朋友們天南地北聊著。在那滿座的客廳,有醇郁的茶香,和不止的笑聲……












2009年8月20日 星期四

臨江仙(水殤)

八月風雷八月雨,
廊簷狂亂連更。
天霖止旱卻猙獰。
驟川橋路斷,
崩土里村平。

昨日鄉園殘夢魘,
此身雖在堪驚。
來人莫忘泣魂聲。
前途千萬苦,
日暖照人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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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記民國九十八年八八水災。






2009年8月5日 星期三

冬夕

突然,你說要去安平。此刻,我也懷念起夕陽的餘溫。
難得今天下午陽光掙出頭來,將街道灑成久違的亮黃色。已經有好幾天,心情被冷峭的冬風吹凍得難以舒展,這一別數日的溫煦讓我的嘴角不禁泛起笑意。

我果然是陽光的子民。

對於我們臨時起意的行程,想到外頭的低溫,朋友只覺得我們瘋了。

四點,我們決定先去吃碗豆花。跨上機車,將夾克的拉鍊拉至頂端。即使有明亮的陽光照耀,空氣的溫度依然有著傷人的冷酷,刮著臉頰,幾乎滲透到心底。但我還保有一點反抗的熱情,仗著一股莫名的衝勁,毫不猶豫騎往安平。

對台南人來說,安平就像是後花園一樣稀鬆平常,但我來這裡的次數屈指可數,距離上一次,也已經隔了記不清的日子。這家豆花老字號,就算在如此寒冷的日子,依舊有著絡繹的顧客。沒想到,竟還有許多人與我們志同道合。

早就耳聞安平豆花有幾個地雷口味,看著櫃臺前的菜單,想起聽來的諄諄告誡,開始有些遲疑躊躇。但最後還是拗不過倔強的心理,躍躍欲試的衝動油然興起,決定打破沙鍋試到底。這次姑且只嘗試珍珠配料。雖然檸檬口味也被批評得體無完膚,但為了避免一次承受太大的刺激而無從招架,會把自己逼入絕境,其餘的還是留待下次挑戰。

一碗過後,自覺身心平安、精神抖擻,事實證明傳言不可盡信。

冒著冷冽的北風,我們繼續朝西方前行,要趕在落陽歸去虞淵之前見他一面。在四草橋邊的防風林外,隱約已可嗅到海的味道。

走在總是暗灰色的沙灘上,我開始想念墾丁那湛藍的海。

憑著放肆的風勢,海浪以囂狂之姿襲捲而來。踏在浪頭上的,是一道更加驍勇的身影。在這樣的天氣,還有人不畏縮於風的刺骨,駕馭著狂野的奔浪,值得我從心底致上最高的敬意。原來我們的瘋狂只是雞毛蒜皮。

頭上仍是一片蔚藍,但朝海的那一方望去,天空已迷濛成一片淺灰,如同覆著好幾層厚重的濃霧,無法看穿霧裡的堂奧。那神秘的灰色,恰與海的顏色一致,儼然是一種奇妙的視覺效果。海和天連在一起,看不清海的盡處,好像一直延伸到天空的彼端。似乎,那片霧朦朧了真實與夢境的交界,也朦朧了水雲之間的分野。

坐在防波堤上,海水就在腳下徘徊來去。這是我第一次仔細瞧著冬天的落日,橙紅相混的色彩淬染著西天的一隅。他老去得很快,灰色的雲霧不停地侵蝕最後的流霞,只剩逐漸黯淡的殘光為我們目送。

趕走遲暮的夕日後,冷風更加肆虐無忌了。沒有太陽撐腰,我們開始感到勢單力薄,決定走為上策。

到了「老恭意麵」,我已經餓得手腳發冷。這是一家隨處可見的小吃店,看上去有幾十年的歲數。菜單走的是親民路線。依你的推薦,我也點了招牌乾麵。

剛由熱鍋裡撈起來的麵線還冒著白呼呼的熱氣,一吐一吐地,每次翻攪就是一陣白霧。道地的台式蒜味搭上老字號獨家醬汁,一種強烈而獨特的風味於焉揉合而成,不枉你大力讚賞。也或許是天氣寒冷,每吃下一口麵,便覺得一股暖流在全身遊走,全身暢快,總算挽救我於飢寒凜慄。

這算是我的一次破例。因為天生的貓舌頭,平時對熱湯熱食便意興闌珊,更別說是眼前這冒著煙的駭人東西。不過,基於匠心獨具的口味調製,還有那恰恰迎合我個人偏好的濃厚味道,這回姑且放下身段,東呼一口氣、西吹一口涼地對眼前這碗美食倍加呵護。

我想,你的腳步從不甘心在一個地方停留太久;你說,還有一些風景來不及印在心底,有一些旅程尚未完成。我不是流浪主義者,但偶而同你行腳邊境一處,或可聊慰那被太多顧慮絆住的靈魂。

月色皎然,隨著逐漸失溫的空氣,夜的天空愈發漆黑。作一個同行的約定,在你往後的足跡駐處。












黑洞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