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癲佬正傳(The Lunatics)〉是1986年的一部香港電影,也是導演爾冬陞的處女作。爾冬陞是導演也是演員,歷年來作品產量甚豐,其中廣為人知的有〈新不了情〉、〈望角黑夜〉和〈門徒〉等等。爾冬陞的電影有強烈的寫實風格,他對虛構的題材並不是很感興趣,而偏愛現實世界的描繪,〈癲佬正傳〉便是這種性格傾向的最佳例證。
爾冬陞執導並不採取隱晦曲折的路線。有些導演會運用巧妙細微的手法,將真正想表達的概念藏在電影裡,但〈癲佬正傳〉不是,這部片毫不拖泥帶水,是徹底的單刀直入。它將現實世界裡殘酷的一面呈現出來,幾乎不加任何修飾,就好像不施打麻醉藥,直接就把社會暗處的傷口血淋淋地剝開,觀眾除了震撼還是震撼。在看完電影之後,不論人們是否會受其影響而有所作為或改變,但絕對不會忘記它所探討的種種問題,以社會寫實電影而言,這是極為難得的成功。
電影節奏明快,劇情安排起伏跌宕,張力強大,毫無冷場。觀影時,心跳沒有太多喘息的空間,時常陷入錯愕與無奈交錯的衝擊中。平時不曾思考過的問題不斷地被拋出,當上一個問題還來不及找到答案,下一幕更震驚的場景便接踵而至。整部電影的情緒刺激層層疊疊,錯愕、驚訝、無奈、悲傷、惋惜、感動等感受接二連三,觀影後容易思路紊亂。很長一段時間,我都在設法消化這些龐大的訊息。雖然部分情節也許經過渲染,但故事走向流暢,邏輯連結穩固,而且題材影射香港一真實案例,使得電影更為逼真。
令人訝異的是,你很難找到一個充分的理由說服自己:「這一切純屬虛構,美好的現實世界中並不存在這樣的黑暗。」
主角馮淬帆飾演一名社工,輔導精神病患的生活,並且追蹤其病情。女主角葉德嫻是專欄作家,打算寫一個關於精神病患的社會專欄,於是與馮淬帆一同進行社福工作。葉德嫻這個角色其實等於同於觀眾的化身。起初,葉德嫻對社會工作和精神病患幾乎一無所知,純粹只是一個有興趣的旁觀者,因此,她的眼睛,就是觀眾的眼睛;她的感受,即是觀眾的感受。
在葉德嫻與馮淬帆相處的這段時間裡,可以看到幾個精神病患的案例,在他們的問答對話中,對精神病患者的心理狀態和生活狀況都有扼要的描述。精神病患者大多沒有攻擊性,他們往往生活在自我的世界裡,當然也有一些病患的人生充滿了悲劇。透過葉德嫻和其他配角,以及一些路人角色,電影將一般大眾對於精神病患的態度直接反映出來。由於這些互動行為沒有經過太多雕琢,因而顯得格外真實,彷彿一一料中你我心裡的想法,讓人無法多作反駁。那份直的擊心臟的力道粗獷而生猛,而且針針見血、切重要害。
除了病患一方,社工的處境也是劇情討論的重點。社會工作本身也存在許多難處,劇中或多或少點出了社福機構的運作困境。此外,每一個角色都是一種鮮明的人格投射,其中頗值得一看的是馮淬帆與陳國新的對戲。身為社工同事,他們還為一個病患發生衝突。
馮淬帆就像是一個意志堅定的理想家,也是一個徹底的實踐者。當然陳國新也曾懷抱入世的熱忱,只不過,他更接近平凡的血肉之軀。在多年的社福工作之後,現實社會並沒能依照陳國新心中的藍圖有所改善,讓他失去希望,終究選擇離開。當他向馮淬帆表明去意時,神情和語氣除了心灰意冷,便只有平淡,而轉身離去的背影,看起來已是疲憊不堪。
秦沛是爾冬陞的兄長,更在這部電影中無酬演出,力挺弟弟的處女作。他是這部電影最重要的配角,也因此獲得香港金像獎、台灣金馬獎兩個最佳男配角獎項。他飾演一個接受輔導而痊癒的案例,劇情花費大半篇幅,鉅細靡遺地在這個個案上大量著墨,因為他是整部電影最沈重、也是最震撼的高潮。
精神病患的精神狀態很不穩定,不能受到刺激,所以,精神病患要過常人的生活有相當的困難度。經過治療而回復正常生活的患者,許多都會因為受不了旁人的刺激而病情復發,秦沛正是一個典型的例子。
秦沛的角色除了反映患者本身的問題以外,更對其家庭生活作了深入的探討。秦沛自身的家庭因為精神病而瓦解,而秦母秉著母愛的天性,不願放棄兒子,以白髮人的姿態獨立照顧秦沛。這部分描繪了患者家庭的困境,這負擔是如此沈重,因而不難理解許多家庭選擇遺棄病患。
秦沛受到許多人的刺激之後,終於病情失去控制,釀成無可挽救的悲劇。馮淬帆也因為這個案例而身心俱疲,向社福機構提出辭呈。比較先前阿明的離去,前後劇情揉合出一股五味雜陳的情緒,諷刺、酸楚、惋惜、又莫可奈何。
故事走到這裡,就連觀眾的心理也會感到氣軟力竭。但導演並不打算就此此罷手,他要將全盤故事一吐為快,於是還會接著最後一個高潮。雖然整部片充滿深沈的悲傷,更有巨大的矛盾在心裡迴盪,但在最後的最後,仍然留下了一點溫暖,和一個希望。
葉德嫻受到馮淬帆的影響,後來也從事社工。她和精神病患在街上追逐,跑得上氣不接下氣。想起馮淬帆的背影,稍微喘息的她,又邁著堅定的步伐向前跑去。這個橋段只有短短幾秒鐘,但如果人性有光明的一面,葉德嫻當時的眼神必定是它最耀眼的一刻。
爾東陞在這部片的企圖昭然若揭,他要披露再披露。
「鴕鳥心態」常常被用來譏誚一個人只知逃避問題,不思解決之道,諷刺的是,這個社會對於自身的沈痾也往往採取「鴕鳥心態」。那些社會的傷口,並不會因為選擇視若無睹而自動癒合;在被冷落的邊緣和角落中,它們依然淌血,混著汗和淚。
也許不是所有的問題都有標準答案,但是一切不會有所改變,直到它被面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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