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年4月23日 星期一

盪在空中 - 一大片的風景




初聽盪在空中的真正時間不復記憶,但可以確定是在《萬能青年旅店》之後。這很關鍵,對我來說,《一大片的風景》可以說是心理上一個及時的補償,一個情感上的依附。
中國樂隊萬能青年旅店,他們的同名唱片包含多少令人驚豔的表現已經有很多討論。對岸人馬氣勢延燒,眼前的光芒如此具有威脅性,在驚喜過後把目光移回台灣,不免會汲汲尋找一張同樣讓人震動的土產專輯。

這幾年音樂環境進行著劇烈的改變,另類音樂的土壤愈見肥沃,沒有道理不出現幾顆令人期待的新星。面對跨海而來的萬青,總有幾個人,或者混跡台北或者在台灣某個角落正欲崛起的人會站出來抗衡。《一大片的風景》便是一道對抗的聲音。儘管它的表現尚且不及《萬能青年旅店》,我還是願意把一份期待交付給盪在空中。

這支樂團的成員並非新手,他們都在獨立圈打滾多年,如今組成新團,玩出來的音樂倒有一種嶄新的風貌。

接觸盪在空中的興奮感大過於平常在音樂上的新發現。對台灣而言這是一個比較新的可能性,你不容易只用一個已知的名目安在他們身上、概述他們的音樂。他們明顯是融合的,有長篇的演奏,中間穿插幾句零星的語句,跳脫出流行音樂的搭配定式。

細聽這張EP,第一時間過濾出來的特色便是那些落在反拍上的吉他撥彈。確實,盪在空中追隨日本Dub樂隊Fishmans的腳步,以搖滾樂為基底,把玩著Ska、Rocksteady、Reggae一脈的節奏和律動。這是《一大片的風景》的骨幹,也是樂隊的中心思想。

台灣玩雷鬼的人相對少數,近來拿下金曲獎最佳樂團的MATZKA是較有名氣的一支。在《一大片的風景》之前,我沒有設想過尋找雷鬼和台灣氣味共生的可能。結果在熱情的美洲節奏裡,不論是音色的選擇或者詞曲的編寫,台灣音樂慣有情感的和肌理其實都可以被完好保存下來。

盪在空中的吉他演奏是徹頭徹尾的本土路線。在某些段落,它可能讓你想起了〈秋風夜雨〉的伍佰&China Blue,但你很快就瞭解到,他們終究是完全不同的兩組隊伍,有不同的內在思想以及外在表達。

託錄音的福,吉他得到了最盡情的發揮,不管效果音多麼模糊骯髒,還是可以分辨其中的多線疊合。但相對的Bass就沒這樣幸運,錄得不太明顯。Bass Line的變化是雷鬼音樂的重頭戲,在EP裡卻常常被其他聲音沖淡,非常非常可惜。

這張唱片在分貝上的掌控也有出人意表的亮點。

通常一首歌對於飽滿度的策略是經營一次完整的起承轉合。除了少數的特例或者前衛音樂,大多會採取開低走高的手法,隨著樂曲行進漸漸加入樂器,這在後搖滾中也是很常見的。

然而他們不願委身於制式的套路,轉而選擇在音量大小、頻譜疏密之間穿梭游移,隨著音牆的變化,拉著情緒起起落落。〈一大片的風景〉和〈直直去〉算是他們勤於變化的代表,也是這張EP裡最需要注意的兩首歌。

關於前者,乍聽之時也許不會發覺歌曲已經開始了。這要歸功於它和Intro歌曲之間漂亮的無縫接軌。從這裡正式進入盪在空中的特色聚落,迎面就是弱拍的反擊,有圓潤的音色在耳膜上跳舞,開朗的Grooving源源不絕。

異國情調之中,賴Q唱著有點蹩腳的台語,跟著上來一把吉他彈奏那種台式搖滾常見的音質,渾身一股遮不住的男人味。一時之間,東西交會,如此這般,恍恍然彷彿上演一齣不大正經的鬧劇。

這段Solo多麼好聽。悠悠晃晃的節奏裡,主奏吉他像條歷練世道的漢子,叼根菸,拎瓶酒,用一把從容而沙啞的嗓子回首百般多情的胭脂債、江湖經。跟著雷鬼老兄背靠背聯手演出,台客,漂浪,言語是多的,這種旋律線這種切分拍就是魅力,倜儻風流,不可忘懷。

盪在空中的招數到此還要往下追加。苦、苦、苦三聲無奈之後,忽然一大片吉他音牆撲打過來,劇情急轉直下,迷迷幻幻的,有如撞進某個Shoegazing樂隊的自溺現場。原本以為樂隊打算跟著這片愈發猛烈的聲響一瀉千里,但趁著眾人心神未定,卻又一個急遽的歇止把所有躁動沒入黑暗之中,然後狀似嬌羞的用吉他點起一盞溫馨甜蜜的鵝黃色小燈。

就是這樣一波三折的變化,莫可揣測的路數轉換,讓人剛聽完一首歌就驚覺挖到了寶。尤其整首曲子經過橫七豎八的組合以後,除了讓人感到新鮮有趣,更重要的是它大方滿足了關於美好旋律的需求。這是屬於盪在空中的醍醐味,辨識度奇高,任何一點認錯的可能性幾乎都被有效的杜絕。

經過一番折騰,盪在空中差不多將主要的菜色都擺上桌了。作為同名歌曲,〈一大片的風景〉確實是這張EP具體而微的縮影,大抵上樂隊值得注意的特點在這首歌裡面都找得到。餘下的,就看還能有怎樣的增減和變化。





Vocal部分。賴Q的嗓音有一種台語歌手的韻致,帶一點慘情、悲苦,唱起歌來好像情感就是多人一分。盪在空中是一支吉他迷戀者不能錯過的樂隊,除了好聽的演奏,更配有一個天作之合的Vocal。它們一起傳到耳膜時貼合得這樣妥當,這樣氣味相投,簡直讓人以為搖滾樂生來就是要用台語唱的了。

歌詞部分,他們不走傳統台語歌曲那條悲情的老路,也不向獨立圈常見的文藝風格取經。專輯裡的文字比較像是摘自賴Q的咕噥、一種私密的心情日記,簡單,話少,單刀直入。比如〈一大片的風景〉:

    我感覺今嘛的心情 親像電影無聲音
    風吹過咱的面頭前 親像你的人伴我

    風在飛 想簡單的一句話 把伊放置心肝底
    風在吹 那簡單的一句話 伴我

    因為我 袂擱站在這條路

    就等一杯 擱喝一下 我會感覺這樣舒適
    就等一杯 擱喝一下 麥擱這樣講我

    我就是一個孤單的男兒
    放蕩就是阮的名字
    頭前一大片的風景
    遇到困難 我永遠都袂痛苦

這些坦率的自白誠然與任何一種學派都無有牽連,是自由表達的回歸。

言語的經營雖然不是盪在空中的強項,但不要緊,它還是有點意思,至少我們不會看到已被太過濫用的流行語句。況且和賴Q的嗓音搭配,倒成為風格構成的必要條件。因為漂浪與放蕩的口氣就應該要粗、要直,文人儒生式的風花雪月終究脂粉味太濃,假如從志在四方的男兒嘴裡唱出來,會像牛頭套上了馬嘴。

盪在空中安排Vocal的傾向是大幅度離散。這一部份,他們打破了流行樂主副歌的行進方式,Vocal的出場和戲份都很彈性,想要明確指出聲樂和器樂之間的主從關係變得不容易。對此,賴Q先前在追麻雀的後搖背景或許是一個可以追溯的脈絡。

我們可以清楚聽見他們的特別之處,比如隨時都能來上幾分鐘的Solo。我們也明瞭他們不打算追求純演奏音樂:EP裡除了序曲和過場以外都有歌唱,而且想唱就唱,即便是在兩大段演奏的包夾之下一樣能唱得面不改色。甚至可以說,這張EP的聲樂與器樂就是處於一種「對唱」或者「合奏」的關係。不僅僅是兩者的比例相近,更因為它們一來一往的形式、相互對話的的姿態,彷彿二重唱、二重奏那樣相得益彰。

他們將這種作法徹底施行在壓軸曲目。那場長達十五分鐘的洗禮,始終有不能拘束的音符從制式結構中超越而出,朝著人們迎面馳來。

〈直直去〉也許搞了一點小革命,但終究沒有把傳統的一切推翻個徹底,悅耳性的生存空間仍然被保留下來。

關於這首歌裡激情與柔情的轉折,輕鬆與奔放的銜接,聲樂器樂彼此引導都沒有勉強,流暢得不輸一首芭樂歌曲。裡頭設置了戲劇式的換幕、戲劇化的高潮,由頭至尾都很順耳,沒得挑剔。每個樂段的組合都是一次靈光的翻湧,輕易就能引起內心的騷動。

嘗試用言語描述這首歌所帶來的景觀是一件吃力不討好的事。我越是想冷靜的理清其中的虛實,就越是被挑動情緒,跟著音樂一起激動和墜落。我想壓制它,它也想攻陷我。隆的鼓棒打擊著狂躁與內斂兩種性格,伴隨賴Q口中惘然的吟哦,吉他音色混得多麼乾烈,多麼燃燒,多像日落前紅色的晚霞燒在紅色的天空。而一次火燃似的音波蓋過來,我就被烘成消瘦的枯葉。無論盪在空中,漂在水上,熱切的旋律都能不費吹灰的將我捲起,作弄,隨著一陣驟似一陣的風直直吹過去,直直去,直到落日焚亡了天空看不見一塊餘燼。

那片座落在Ska節奏中的吉他音牆巨大而磅礡,讓〈直直去〉一身大作氣度掩也掩不住,終究以不可強攖的聲勢帶領這張EP突破格局。

從歌曲的排序和銜接可以看出樂隊下過不少功夫。從開頭Intro到最後的長篇作品總共七首歌,一路聽下來,感覺聲氣貫串,結構緊實。其中發揮關鍵作用的正是過場的短篇:〈Intro 空中道別〉、〈Soul! 趕緊趕路〉、〈ㄟ!!〉。

它們在潤滑或者黏貼的目的上產生了很好的效果。當然,我們並不知道這些有如神來一筆的短歌是否拆解自某些完整的歌曲。如果不是,那麼樂團為了加強專輯品質還特地寫了幾首短篇,也是一番用心。

我認為這是一個重要的手法,特別是對那些標榜概念專輯的唱片來說。因為除了要在歌詞上實現完整性、連慣性、流暢性,音樂也必須一體同步,才不會流於半調子的作品。《一大片的風景》是一個不錯的範例。

總結來說,雖然EP只錄了七首歌,全長不到四十分鐘,但強烈的企圖心顯而易見,而且頗有大器欲成的風範。盪在空中像是找到了一張絕妙的配方,把雷鬼、迷幻、搖滾、台語等元素用一種不見斧鑿的手法湊在一起,做出來的音樂風格強烈,自然天成。

在一個偶然的機會下,我曾經將這張EP推介給一個外國樂手。在我的心目中,即使面對著東西方的有名樂隊,《一大片的風景》也不會遜色,而且它用了相對少見的台語進行創作。儘管後面這一點對外人來說可能不具有特別意義。

台語搖滾除了廣為人知的幾張老面孔,新血的注入始終遠遠不及強勢的中文。而且有個不小的問題是:以台語創作的新樂團常常無法講一口流利的台語。盪在空中對台語的運用雖然不算非常好,但至少氣味是對了,在地性的特徵有得到相當的彰顯。賴Q曾經說他的歌必須用台語唱才有味道,現在看來也不是虛言。

我對盪在空中抱持期待,希望他們能帶來一點新氣象,但不期待他們翻天覆地,而這張EP的確也沒有到達那麼極端的規模。

求新求變是創作者永恆的難題。至少在台灣,他們的音樂讓我感覺聽見了一點另闢蹊徑的線索。雖然目前還不能肯定這張EP的東西可以被延伸到什麼程度,但他們的確觸碰到了一個轉捩點,刺激人們去想像台灣搖滾的新模樣。至於《一大片的風景》,這張帶著一連串花招與野心的唱片,便是引導我們進入新世界的蛛絲馬跡。








2012年4月13日 星期五

Dear 2:基本教義派

親愛的
你說我總是愛情
多過愛你
我只是偏好失望
多過失去

你們終究也來騎了腳踏車
在淡水融化夕陽以前
把冰淇淋吃完

我沒有走過去跟你們說我有多開心
關於被記念的記憶
今天下午顯靈的信仰


2012年4月9日 星期一

The Candlepark Stars - All The Little Things

這張專輯走的是簡約形式。

和Balmorhea之類的簡約派相比,既相同又不同。The Candlepark Stars不用一道一道的吉他音牆構築世界,不用激烈的鼓聲震動大地。他們偏好在樂器音色的選擇上下功夫,撤離所有多餘的音符,換來盡力拓展的宇宙,視野深邃,景深遼闊。他們以有換無,最後卻能夠從無生有,並且超越。如果這就是The Candlepark Stars的後搖哲學,我必須致上一個由衷的敬意。

必須說他們吉他以及鼓的錄音都非常好聽,甚至可以說是一種典範。由於特殊的音色以及化繁為簡的撥弦方式,主奏吉他顯得輕飄飄意渺渺,彷彿一轉眼就越過山遠水長;但溫和的鋼琴以及憨厚的大鼓給了這個世界可以憑依的大地,凝聚而確實,是如同母親與父親一般的角色。

旋律對The Candlepark Stars來說並不是非常重要,他們的歌可能只有幾個Riff,旋律線平緩,或者也可能因為拍子很慢而導致歌曲變得平淡而難以彼此辨認。但這都沒關係,因為你可以清楚意識到他們探索世界的方式不在於行走,而是流動,是飛翔,因此不需要路線,只要無限的空間。

《All The Little Things》是一種很有New Age風味的後搖音樂,對於想嘗試後搖、但又不能適應大爆炸的樂迷來說也是一個切入的選擇。


2012年4月4日 星期三

少年遊(晚宴)

暮陽將睡,
繁燈初醒,
歌舞未停休。
檀郎瀟灑,
輕紗半掩,
無限嫁衣羞。

不問管弦人聲亂,
杯酒落空喉。
此夜應無傷心事,
相思盡,
竟如鉤。


Daníel Bjarnason - Processions

《Processions》所譜寫的現代交響樂乃生在月之暗面,躁鬱、晦澀、冷酷、跳脫;它敘事,但意在言外。我們熟稔的、傳統的原音樂器諸如提琴和鋼琴,都在Daníel Bjarnason的遣調下開始為祕密儀式演奏一種頌歌。轉眼之間,彷彿所有曾經榮耀上帝的樂聲都倒戈向撒旦的腳下,昏聵迷眩,日翳星沉。

這是一張沒有署名的請帖,沒有文字,所有內容在新古典的聲音中不言而喻,所有隱含的咒文竟比語言更原始。這一點力量直扣靈魂,我們不需透過什麼意義的解說,就能被它挑起一生中,曾經意圖背向上帝的念頭。


黑洞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