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0年5月12日 星期三

行道樹

我習慣都是轉身就走
今日卻因一片丟下的綠意而背信
冬天像針對你的熱情一般荒涼
雲在趕路 無視於你彎身的招徠與吆喝
落葉不斷滂沱
每一次你
都是抱著何種決心
去面對無數夭折前一刻的無人挽留?
在綠色的雨中
行人和雲一樣蒼白

為了手上的青春我決定認你作偶然的知己
問你是否也為了誰放棄故鄉?
在城市中心
以小棧的心願當街迎客
像我讀過的一首詩

沉默顯得你像孩子一樣純真
然而
我只能斷言會再奔過的是北風


2010年5月3日 星期一

東海,方舟,四月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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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中午的天氣還不算太熱,不至於把我們閒逛校園的興致全然打消。

相思樹,浪漫而讓人神往的名字。諾大草茵上他有些突兀,身形佝僂、衰頹,幾乎就要倒臥在地。我有些失望。他枯瘦,枝幹上已經不見一片綠葉。旁邊立起了牌子,說明樹的現況來自人為的攀爬和損傷。原本以為,這老邁的樹姿是由於肩負多年光陰的重量,如同每樣生命必經的歷程,步向死亡。結果自然界的風霜雨水有時候還抵不上人們的摧折,沒人那樣狠心。
當初為這種樹取名的人應有滿懷的想念,可能是水山雲天,野花或矮草,還是遠方的遠方。當初在此地種下這棵樹的人可能想到一些有情人將聞名而來,撫著樹身,說承諾或者憧憬;他可能想到植物也會汰換輪迴,終將逝去,但我猜他沒料到是這種形式。我有些失望,精確點說是悵惘。

樹的附近,有路思義教堂。

路思義教堂名氣遠傳,已不單單是東海大學的精神指標,更是台中必遊的觀光地景。通體土黃的膚色,裹著濃郁的中式色彩,和我印象中的白色教堂非常不同。我不喜歡過份複雜的東西,希望一切事物都能有一套簡約的表達方式,路思義教堂在設計上的風格,對我有絕對性的吸引力。

由側面望過去,她就像一頂帳棚座落在略有起伏的綠地上。環繞她走一圈,隨著步伐,雙層次的邊牆曲線愈來愈玲瓏有緻。層與層由玻璃窗連結,自上而下,邊線向外拓寬,窗葉也跟著一櫺一櫺款款下落。菱形的黃褐色瓦片櫛比鋪排,像人魚的鱗片,在優雅的體態上輕輕覆著。大部分的角度,她是帳棚一樣的梯形,很像兩塊大平板相互支撐,一直要到教堂後方,你才會發覺實際上她更接近圓椎體的設計。底座的弧線飽滿充實,把空間的立體感強烈地撐開,如同方舟倒立,那寬大的船艙,應是為了裝載許多迷途的寄望。

沿著一排一排的窗戶往上看去,有一線天的天窗。裡面是暗的,現在不是開放的日子,無法入內參觀。我沒有看過貝聿銘老師其他的建築,但就眼前聳立的宇所,高雅而和諧,便有一種無法或忘的安寧。

東海的校園很漂亮,不像校園。柏油路的這頭和那端跨越了好幾條等高線,依傍山的背脊,我們有時躬著身子撐腳向上,有時俯瞰遼廣的視野,落步輕快。星羅各處的草木有汲飲不完的碧綠。一處園地的樹身特別健壯,儘管還不到豪氣凌雲的聲勢,但企圖心是昭然若揭了,某一日將會完成參天的願望。走入這幾棵張大的陽傘,我們很涼快地被收編其中,矮草沒有那種與樹爭逐的野心,只是隨地安居,在福蔭之下。

樹幹的掩護不算嚴密,遠處的幾頭乳牛可以輕易發現。尤其他黑白反差的打扮欲蓋彌彰,就算頭壓得再低,這種鴕鳥式的低調實在也起不了作用。但事實上不過就是平面看板。

這些以假亂真的騙術讓我想念牛了。我一直都喜歡牛,他們一張長臉老實又無辜,尤其那雙大眼黑得發亮,彷彿是這世界上你所能遇見最真誠的眼神。但東海養牛的地方離我們太遠,想去,還有一段小小跋涉的路程。沒能看到牛,無法親手擠到牛奶不免讓我有些失落。

東海建物有馥郁的古早氣息散發著,外觀上有很好的維護,一種老而彌堅的沉穩靜靜流露。也許是我當下的心情很輕鬆,總覺得那時信步遊走的,是一座悠閒度假的莊園,而學術研討會的嚴肅氛圍是在很遠的遠處。

暑假的校園裡沒有太多人往來,少了絡繹的腳步,縱聲的談笑,連時間也跟著悠悠緩緩。因而心情開始有一點餘裕,可以去聆聽和注目那些沉默的安置,低調的存在。

一大片雲掩去日光,屋簷下陰了。牆和地板鋪著紅磚,靜謐如同修行人的精舍,一種遠離塵瑣的清然漂浮著。而紅色是淡的,摻著一塊灰一塊白,那是人的步履,也是時間的刻磨,沒有驚人的鮮豔,僅存熟化後的溫和。每一片屋瓦,每一根柱樑都是字句,藏有記憶。時光在恍惚中開始回頭,話語錯落,提醒我這所學校的創生,是在久去的五零年代。

除了舊日氣息由四合房舍吐納出來,還有東瀛和風徐徐。賞心悅目的綠園是不可或缺的,中庭必定要有柔軟的草皮,一兩棵覆葉的樹,或高或矮。日式的感覺揉合在建築裡,很深入,已經不是那麼容易區隔了。我會想像木質的房門打開,一襲傳統和服的女子拘謹現身,踏著細小的步子走來,在擦身而過的同時兩方微傾的躬身,慢慢,走開。一切自然而然,沒有牽強附會。

簷下,已經不盛的陽光更照不到了。沉默是長廊的語言,而我們是這裡唯一的喧囂。撫別木頭欄杆,該要再回去聽幾場演講,想幾個問題,偷來的悠閒總不好超過半日。

暖風南來,枯葉捲進了多少,長廊的寂寥便也飄落了多少。


(2)


台中甫入夜,還不到睡的時候。我們依然醒著,她也是,在夜的市集,在藝術街坊。

每一次出遊,不管到任何地方,必定要安排的就是美食行程。夜市裡的點心和小吃都是大家所熟悉的,不是什麼高級料理,不過一群人吃吃喝喝,便有一股熱絡和興致在感染、在擴散。儘管我很少逛街,但我滿享受這樣的時光。

逢甲夜市混合當地的商店,不管吃喝穿戴,選擇都比一些地方來得多。一條街,左手邊是店面,右手邊是攤販。這是一種層級上的落差,高與低的分別,有和無的對照,它悄悄地融化在鼎沸的人聲中,也許並沒有什麼人會去在意。

我還在神遊,整個右側卻開始移動。風聲通報,公權力的取締搜索即將來到,於是他們草草收拾家當,移往別處。在精緻的店面裡,老闆和顧客持續在價錢上舌戰割據,一點也沒有分神。舉攤遷徙的販子扯嗓吆喝,在擁擠的人潮中開闢道路,偶而順便叫賣幾聲。

我想起古老的游牧民族,那些逐水草而居的人,而眼前這些人是他們的後裔,在燈火繁華的現代城市中,為了生活避禍殃而行。轉了一個街角,市聲依舊嘈雜,這是一條街的兩樣生活,兩般心情。而我心中的五味交雜,慢慢淡了痕跡。

東海夜市也是很有看頭的,但一個晚上連吃兩個夜市是十分艱鉅的挑戰,我們有這樣的膽量,卻沒像樣的食量。兜了一圈,就往藝術街走去。

鵝黃色的燈光應該有個別名叫浪漫,為街道披上溫柔的夜袍,名符其實。每家店都是一座特色獨具的小邑,一點精緻華麗,一些抽象脫俗。有個招牌寫著「尋寶的地方」,又要引人遐思,誘惑著人們,但我更喜歡它的英文名字:Treasure House。那是這間店的名字,但也適合這條街。

然而我們有些累了。坐在春水堂,茶葉的芳味混合奶香,瑣碎談話斷斷續續。夜逐漸深了,外頭燈光開始裊裊……


(3)


我從前夜的回想中醒來,最後一堂演講已經結束,掌聲熱烈響起,室內的節目至此圓滿結束。

三義木雕博物館前,大象稍微壓低了黝黑的身子,咬著彎長的尖牙,眼神蓄勢待發地凝在默然的深邃裡,似要衝撞前方。我很想進去博物館參觀,但右方的山,有枝葉扶疏戴上一簇一簇白色的綴飾,牌樓和入口被樹叢擁在中間,一種招徠對著這裡,而我已經無法停下腳步。

四月雪小徑,這麼美的名字。

天是陰的,沒有滿樓烈風,但止不住山雨欲來的預感。木梯在褐黃的土沙與腐葉間隱現,將高峻的坡度分成數百級的切割,一步一步,往天的方向升去。我低首想望一望谷有多深,眼前赫然張出一隻節肢動物,尾端噙著赭珠,墨一般的膚色上,點點刺青鮮黃。那放射狀的姿態靜靜伏著,駭人的靈氣壓迫而來,我不敢久視。

不知不覺,前後兩方已經空了足跡。隱約在臉上手上,在微微急促的鼻息間,一種親暱的接觸逐漸穿梭沾染,原來空氣中有水的精靈在漫遊。山階四散著皎白的油桐花,沿著曲折的小道,那些記號在引誘,使偶來山林的人們著迷似的不願回頭,繼續深入。


    谷底催嵐滿四方,
    山窮可會遇風光?
    今時不見春枝雪,
    卻有鋪花九月霜。


我還想著山口的牌樓,此刻,這裡不見四月的白雪,只有九月落霜。

沿著狹窄的長坡盡是朵朵凝霰,而當我們終於踏上坡頂,那兒有大片的茶園。坡度逐漸平緩,個子矮小的茶樹經過精心栽種,一排一排,宛若一首墨綠色的古詩,在淺灰的天空下,濛濛的空氣中,句式工整。

茶園旁仍然延伸一條小徑,但我們沒再過去了。

再翻過山頭,又是一次身陷包圍。四周的視野都被高聳的山壁給圍堵,除了高仰角的天頂。綠色的方舟,據說就在山那一邊。

石道旁,小黑板畫有綠葉方舟的輪廓,就像童話書上的插圖,這份天真的筆觸一路延續,直到深處。此去會遇見結伴成行的小鹿,木頭馬車,一個個可愛繪畫的路標。這段步行不算短,不算長。大樹讓白繩和幾根圍欄給圈繞著,方舟已然尋獲。

繁花和綠葉大大方方鋪展著,互不相讓地擴張領土,就怕落後,石板與木條安然看他們各領風騷,自己則潛心隱居。但是,儘管他們如何地爭豔,我都無法讓焦點停留太久,因為攝影師正在一旁指揮燈光和姿勢,而儷人對望的眼神總是深情。那襲橙黃的禮服有長長的尾巴,款款的嬌柔。我不禁拿起相機捕捉他們臉上的表情,新娘穿著婚紗笑顏綻放,沒有什麼比這幅風景更教人動心。得成比目何辭死,願作鴛鴦不羡仙。

店外圍有一方池塘,水面並不清澈,甚至混濁灰黑。蕨類看守在池子的周圍,張起三角形的護盾,面面煙翠。圓胖的荷葉,羅散的浮萍,條條枝影浸潤,時時漣漪蕩漾,一點一點,暈紫的落紅被搖得不能好眠。

才剛放晴,玻璃桌面上留有來不及蒸發的水珠,裝在陶杯裡的也分不清是水還是雨了。一葉狹長的扁舟在腳邊擱淺,水底鋪滿大小相近的鵝卵石,我拿著水瓶一滴滴倒下,試圖興起一點波瀾好讓他們別如此慵懶。二樓的景致很好,轉一圈,看到的都是花花草草,只不過比例差異懸殊,太過綠肥紅瘦。

這兒給我隔離的感覺,但並非因為那些高聳的山的絕壁,而是辨不清起始和終點的蒼籠,有環頭環尾的封閉性。是夢的綠,讓我失去了判斷的能力。

一樓的角落,方舟的底部,長錨鏽紅了還落著水滴,像是才剛從水裡斂收起來。船尾的那座吊鐘尚且沉默,也許再過不久,欲近黃昏,鐘聲會緩緩鳴響。那是在宣告一個時刻,但不是給這艘船,它已經擱淺在這片山野,落地為家;那是朝我們響來的,是啟程的時刻,朝向歸途。

小小信箱站在路旁,在我們轉身離去的時候為我們送別。我決定選它作為此行的最後印象,我喜歡平靜的句點,以白色的純真,白色的脣語。





*「得成比目何辭死,願作鴛鴦不羡仙。」引自盧照鄰〈長安古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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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洞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