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9年11月21日 星期六

藤枝,荖濃溪

手機的鬧鈴將深沈的夢境一聲喝散,窗外透進來微弱的亮光,五點半。

「夏天,太陽總捨不得多睡一會兒。」
我犯著無濟於事的嘀咕,開始盥洗。小巴士從台南出發,我最後上車,還要三個小時才會到藤枝,而天色實在太早。

主辦人Rex和我很久沒見,但他那不甘寂寞的個性仍是沒變,硬拉著我去陪坐。一開始都很安靜,因為整部車20幾個人都趁機補眠。但Rex卻一直在我耳邊瞎說一些我不懂的笑話,關於男女情事二三,對於還很純真的我而言,這實在是深奧難懂。我原本打算草草結束話題,不過他深信這只是我裝呆賣傻的伎倆,完全不買帳,不斷疲勞轟炸,讓我不得闔眼。這窘境就像是跟團旅行卻遇到昨夜激情未退的導遊,我也只有無奈。

我們的小巴士在鄉間山裡驅行很久,四處豎立檳榔樹,高挑的身影一如我記憶中的模樣,儘管一路上,我始終戲稱它們為椰子樹。這樣的高度,彷彿要一爭陽光的寵幸。看那奔放灑下的葉扇,便聞到了夏天的風味,還有夏天的熱情。

可惜的是,和昨日一樣,天空的灰雲一直不曾散去。朝陽的光亮也被掩去大半,只剩些許孱弱的光暈在雲的邊緣掙扎著。路旁有一大片Rex鍾愛的香蕉園,正巧貼合這樣的氛圍:一點陰暗,一點隱密,最適合讓他放縱一腦袋的綺思麗想。

往上的坡度有點大,轉彎的曲度也不小。司機的技術很是老練,爬升的速度有些慢,只剛好能夠追過一隻烏龜,但至少慶幸我們不用下海推車。一趟路程,便這樣迴轉再迴轉,曲折再曲折。

而雲,就在身旁不遠處,彷彿向車窗外伸長了手,就能抓回一把白色的溫柔。

超過二十人的團體裡,我認識的人其實不到五個。藤枝最高海拔大約一千八百公尺,有滿山滿谷的闊葉林。小徑蜿蜒起伏像條不安分的蛇,山壁鋪滿翠綠的蘚苔,另一邊就是山崖,綠色更遼闊地延伸。溫度是山林特有的清冷。照道理,空氣裡應該瀰漫著濃濃的芬多精,但也許是我太過敏感,總覺得有不少的泥塵道混在其中,沈沈的,沒那麼清澈。

望下崖去,雲是漂浮的白色圍帶,環著山峰的腰身。那畫面顯得虛實恍惚,好似會有修仙的道人從那片縹緲的雲海中架霧而來。這裡的景物各有各的領域,藍天、白雲和青巒依序由高至低把視角填滿,連色塊都畫成上中下三塊,大方又乾脆。

山壁間的石階像是經過巧妙地堆砌,一線清泉流向山谷,一階步著一階。觸摸它,便有一種沁人的凜冽,就像它的水質,澄淨而清冷。順著下去就是不可測的深遠了。

我喜歡凡事有個目標,為了不讓這段一個多小時的森林步道顯得漫無目的,需要一個名目。眼前這個不知來頭的山泉正是絕佳的候選人,我直覺「老濃溪源頭」的名號非它莫屬,而且「老濃溪探源知性之旅」聽起來就算沒噱頭也很稱頭。如此,和一開始的登山健行相比,這個新名堂著平添了不少知性的深度,我的心中也才感到一種不虛此行的踏實感。

在盡頭的轉折處有個觀景亭,山路如果再轉上去,高的高、陡的陡,一副神聖不可侵犯的樣子。所以我們決定就地折返,以免上得去下不來,屆時驚動登山隊和媒體記者前來搜山。

即使是在山中,十點鐘的太陽也足以讓人汗流浹背。回程的路上,一群一群的遊客迎面佔滿整條步道,早先那份靜謐的氣氛也被熱鬧的談笑聲取代了。我開始喜歡「清晨六點出發」的行程,儘管它聽起來不太人道。提前兩小時動身的安排現在顯得很有先見之明,早上扛著厚重的眼皮,承受疲勞轟炸的委屈總算換回一點價值。

下山的峰迴路轉依舊。荖濃溪的泥沙與河水攪和,也和岸邊的鵝卵石相連,顏色是一片均勻的灰濁。

聽說,昨天有九百人去泛舟。

我們在泛舟公司更換裝備,現場的陣仗不比昨天遜色。救生員不想待會兒還要跳船幫忙找鞋子,所以堅持Ivy腳上的涼鞋必須換成溯溪鞋。於是我、Ivy和Chrissy坐上最後加開的車子。前面兩台遊覽車塞得滿滿都是人,那景況就像是明天要出國,今晚才發現行李箱不夠大一樣。而且,我覺得末班的車子比較符合風土民情,外型神似福特載卡多的貨車性能勇猛,載著二十幾個泛舟客加上救生員照樣跑得生龍活虎。一台車也許說不上聲勢浩大,但比起擠在遊覽車裡,我們站在載貨板上吹著微冷的風,心情反而開闊。旁邊,肩負重任的救生員大叔席地而坐,通紅的嘴裡嚼著檳榔,手裡一根點燃的煙,那股浪人的氣息實在是隨性之至,瀟灑至極。

車在石子路上顛簸,人因為粗獷而豪放,心跳已經開始馳闖。

或許這就是所謂的因緣際會,我們三人因為太晚出發必須和別人併船。新的伙伴來自日本,一個從台灣嫁到日本的婦人,帶著她的先生和兒子。這段水路約莫10公里,預計兩個小時左右。至於我們那20幾個友人,早就拋下人情道義,先一步登艇出航,如今應該已在茫茫水盡處不可復見了。

荖濃溪水勢緩急參半,雖然在岸上看來,它和爺爺家門前的小河一樣可親。但河床的起落,大小石塊的擋阻,其實造成湍流盤渦暗藏各處,一不注意也許就要翻船。抓著船繩,跨坐在橡皮艇的船緣,即便只是順著水勢,漂流的速度也很輕快。在鵝卵石疊壘的河岸之後,是高之又高的青山,一峰貼著一峰的蒼翠幾乎沒有縫隙地包圍了河道,也把視野收束在頭頂上的黤空。

這份悠閒,頗有輕舟漂遊萬重山的懷古情致,但是好景不長,地勢一個陡降,眼前翻天覆地,接下來就是整艘船的尖叫聲。雙手本能地緊抓船繩,飛濺的水花排空而來,只一轉眼,大家身上已經全被苦鹹的河水浸濕。

船又走到平緩的流域,動靜之間的輪換其實不消一分鐘,而我沒有太大的動作,只因為一切還來不及反應。

離岸上的世界遠了,我想起海人。

有句俗話是「禍不單行」,我一直認為它蘊含著人生的智慧,但現在我只有滿腦子的咒罵。我們這艘船信奉愛與和平,六個人手無寸鐵,不要說水桶了,連個勺子都沒有。才剛經歷過翻船的危機,幾艘船殺得火熱像是餓虎,竟然就全數向我們這些小羊撲來。不用說,我們連手都來不及舉,投降的台詞就已經被漫天蓋地的砲火掩沒。

但是,這個世界還存在因果報應的。當我們咬牙回望那些良知泯滅的賊船,突然救生員加入戰場,局勢驟變。浪人大叔是泛舟的行家,打起水仗自然也有職業級的水準。一艘救生艇,一個人操縱引擎,另一個人拿著小水杓,撈起水就是一陣猛攻。浪人下手的狠勁比古惑仔砸店討債更加凶悍,那股滿門抄斬的氣勢可與鬼神匹敵,把眾人嚇到膽子都濕了。這實在是大快人心的正義,是天理遲來的伸張。

荖濃溪不是大河,許多地方很淺,甚至有沙洲,船隻也容易擱淺,下水推船是常有的事。溪中隱藏著大型石塊,形成渦流,而且稍不留意,在水中浮沈的手腳可能就會劃傷、扭傷。為了避開危險的流域,救生員開著橡皮艇以衝撞的方式引導船隻的航線,這個動作也許不太起眼,但我們的確都能順著安全的路線推進,很有意思。

十公里的路程沒有想像中長,在情緒還高昂的時候,前望已是終點。

這時,整日烏雲盤桓的天空終究下雨了。

反倒像是喝采一樣,這場雨來得太過恰巧。雨下得滂陀,視線迷濛一片,溪水憑著雨勢漸次升漲,奔流的腳步也快了。今天的天氣很夠意思,直到這個時候才將滿盆的雨一傾而下,非但沒有破壞興致,反讓人感覺到一種興奮、一種痛快,一種激情的完結。

我一直不太喜歡水上活動,這次泛舟起初也是半推半就。現在雖然衣服因為被雨淋透而變得厚重,但仍然慶幸我糊里糊塗地下水了。泛舟非常刺激好玩,除了浮潛以外,這是第二個讓我願意下水的誘因,而且過程都令人一再回味。

即使是南風的季節,雨的寒意卻有著初冬的氣息,一陣一陣地,教回家的念頭快速滋長。

巴士漸漸駛出雨的國境,而天色是真的暗了。










2009年11月5日 星期四

青春啟蒙之歌

我一直很仰慕馬世芳。
成大吉他節邀請到馬世芳來演講,自然是我不能錯過的機會,這也是我第一次聽他的講座。距離開場前的幾分鐘,耳邊依稀是Bob Dylan的〈Blowin in the Wind〉,而既然是馬少的講座,會出現這過早蒼老的歌聲,便一點也不讓人意外了。

講述的題目是「青春啟蒙之歌」,那股知青氣息一如料想中地濃郁。從Dylan開始,經過Woodstock、Joni Mitchell、Crosby, Stills, Nash & Young、羅大佑、到陳昇和Carsick Cars,我們一路聊過了半個世紀,由西方跨越東方,從海外回到台灣,再到對岸。因為弄錯了演講時間,流程必須在陳昇之後急轉直下,但馬世芳仍然一派沈穩地作了完整的收尾,時間的掌握和應變已是駕輕就熟,不成問題。

儘管跳過了伍佰和陳珊妮,講座內容還是滿載豐富的材料。馬世芳有一把沈著溫厚的嗓音,作為廣播主持人再適合不過。他侃侃談論音樂的典故,有的耳熟能詳,有的鮮少聽聞,深度和廣度皆不在話下。讓我驚訝而激賞的是,聽他說話,彷彿在讀一篇文情並茂的心情札記,情感真摯,語彙多變而不複雜,對事物的描述精準而明確,一如他的文風。一場講座下來,幾乎可以寫成一篇質感甚佳的散文。

演講結束後,他很大方地讓大家索取投影片,讓有興趣的朋友可以進一步探索,也多少聊慰我們與伍佰和陳珊妮擦肩而過的遺憾。

「聽馬世芳聊音樂,是在台灣最享受的樂事之一。」幾年前我和朋友有感而發的一句話,現在想來依舊言符其實,而且,還可以持續很多年。



黑洞的光